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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命中的光


事实上,时薇跟父亲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糟糕的。这种氛围的缓和至今也才不到三个月时间。

        这世界上有多少孩子跟父母的关系貌合神离时薇不知道,但这其中的心酸是多么的沉重,时薇知道。

        晚上时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铺盖的被褥被母亲晒得煊软,又因为还不到冷的时候,所以盖起来也燥热,皮肤因为晒伤也隐隐地刺痛着。

        时薇坐起身拿起梳子把头发梳顺,洗过的头发披在身上也成了睡不着的诱因。梳子用过了很多年,木制的,还断过齿,这是奶奶身前用过的。

        扎好头发,时薇拿着梳子发呆。这些年睡不着的时候时薇常会想起奶奶。时薇觉得,生命中若有什么是她值得铭记一生的,那一定是有关奶奶的所有。

        受伤时想奶奶,会觉得自己也是被人爱着,迷茫时想奶奶,会觉得一切坏的总有尽头,开心时想奶奶,会觉得那都是因着她的庇佑才得到了这来之不易的快乐。想奶奶是一件时薇埋在心里不能放下也不敢放下的事……

        时薇和奶奶的最后一次朝夕还是在1999年。

        农历六月初七,阳历7月19,三伏的天气,湿热感厚重。

        风不大,树叶没有簌簌作响,知了的蝉鸣声也不聒噪,如果放在平日,这该是个普通日子里算得舒服的天气。

        十二岁未满的时薇跪在老宅前的禾场上,眼睛红肿,面色沉着。面前是一口黑色柏树木头的棺材,顶头写着大大的金色“奠”。

        时薇望着棺材。那窄窄的四方木头里有奶奶。

        哀乐通过绑在树上的大喇叭四散传播着。时薇父亲一手拿着黑色话筒、一手正宣读着悼念奶奶的悼词。他时而磕巴、时而哽咽、时而破音。

        她看着觉得做作。

        内容她前一日已然看过,就是一些生平事迹和为人评赞,但听到一些细节时薇仍免不了悲不自胜,泪水伴着抽泣重重地落在干涸的地上。

        天气阴沉,云层里偶尔透出几缕光亮。

        出殡了,披麻戴孝的一众人从地上站起来,十几人抬起棺椁运到一辆红色的后八轮大卡车车斗里,然后剩余送葬人群悉数上到车箱两侧坐定。

        时薇和姑妈一人抱着遗像一人抱着灵幡随司机坐在卡车驾驶室内。

        第一次坐在大卡车高高的驾驶室内,视野比她行走在地上看去更开阔了。

        时薇看向窗外熟悉的水稻田和村落的房子,那些熟悉的田埂上有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奶奶带着她走过每一块地去捡拾别人掉落的水稻和麦子穗,每一块田埂上奶奶带着她穿梭着去看赤脚医生、去赶集、去渡河、去挖荠菜,她在这里的天地里还放过自己做的风筝,跟小伙伴们坐在田埂上玩过泥巴。

        现在奶奶不在,而据早前父母的决定,她要去镇上上初中了,全家人会住在镇上妈妈上班的地方,这里的一切她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悲痛感、失落感、惆怅感交织在心里,让她觉得堵。

        车子要转弯出村口了,时薇忽然听到身旁姑妈哭喊了一句:“时薇,你以后就再也没有奶奶了,呜呜呜呜……”

        时薇感到心一下子被扎到。

        时薇想,也许姑妈是更想哭诉自己再没有了老娘,只是面对时薇,姑妈把主角换成了她,以此拉升共情。

        时薇没有了奶奶,这确实跟姑妈失去老娘是一样深的痛。姑妈的这句话让时薇本已停住的眼泪又随着姑妈的哽咽声决堤开来。

        到了殡仪馆,准备火化,奶奶被从棺材里抬出来,身上穿着的是她每一年都会洗晒的、她所说的“妆老”的衣服。

        打记事起,奶奶每次拿出来洗晒的时候,时薇都害怕那些“妆老”的衣服,觉得它们是死亡的象征。

        奶奶生前常念叨“六月六,龙晒衣”。

        今年的六月六,奶奶卧病榻上,终于不用把压箱底的“妆老衣”拿出来洗晒了,可能她在心里有想过,可心有余力不足,又或者,觉得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晒不晒的也无妨了。

        奶奶被推进炉火中,旁边的二姨姥姥赶紧催促:“时薇,你快喊‘奶奶快跑’!”

        出殡前有人说这样一喊,魂魄就会跑掉免遭烈火煎熬。

        时薇虽小,可仍觉这是迷信。人死如灯灭,哪有这些有的没的。

        但,那是奶奶,哪怕是假的、荒唐的,她也希望奶奶真的能少些磨难。

        “奶奶快跑!”她大喊着。

        声音刚落,奶奶就被送到火化炉里去了,炉门也扣上了。只能从缝隙处观望到熊熊烈火明明晃晃的闪烁。

        很快,奶奶变成了一盒白灰。

        时薇蹲在地上看那一盒白灰,时薇觉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随着炉火走了,变成了现下一捧带着烈火余温的灰烬。

        在时薇的印象中,父母亲历来不喜欢她,这个家里只有奶奶喜欢她。

        母亲出生在重男轻女家庭,思想上似乎也受其父母影响,哪怕家中只有时薇一个孩子,但是也并没有多看重,顾上温饱足以,其他的有的没的向来不过问。而父亲的不喜欢,没有什么理由,从时薇记事起,他就是独善其身的一个人,爱谁不爱谁,疼谁不疼谁的问题在他那里从来不是他该考虑的。

        时薇自小身体孱弱,经常被带去打吊针,到上小学三年级时身上都会有散不去的药味儿。更可悲的是她的父亲是个赌徒,但凡手上有余钱必去赌博或者打麻将,十有九输,且脾气暴躁,隔三岔五就在家里寻衅吵架甚至对妻小大打出手。

        奶奶在世时尚能对他鞭挞几句公道话,父亲也能恶语相向把奶奶气得哭天抹泪,而时薇被暴戾的父亲责打时,跑到奶奶身后总能得到最坚实有力地庇护。

        五年级,她从只有四个年级的村小转学到乡里的中心小学,奶奶在新学校的南边,父母住在福利院在新学校的北边,每天放学她跟同村的小伙伴步行近一小时回家。

        那时候父亲在镇上的造纸厂上班,母亲在镇上的福利院上班。每天他们还会骑自行车回到村子里,家里条件也不算特别紧巴。甚至每周都会从母亲那里得到些许零花钱。

        到了六年级,时薇住校了。父亲因为跟同事间起了些争执,辞工不干了,闲赋在家。父母便不经常回村里了。老家成了时薇和奶奶的家。而六年级因为住校,也只有每周五才能回到家,老家更多的时候只是奶奶的家。

        住校的日子很艰苦,高低床一个挨着一个摆成大通铺的样子。时薇的床在最边上,靠近门口,冬天一到,刺骨的冷从门缝和窗户缝里透出来,每天清晨的洗脸水都是头一天傍晚打回宿舍的水,等到早起要刷牙洗脸时还得先把盆里的冰面打破才能舀出一杯水来刷牙。时薇的手脚就是在这一年开始有冻疮,并且此后许多年都复发。

        每到饭点时,同学们会拿出家里带的家常菜加餐相互分享,时薇没有也不想白吃白拿人家的,只能赶快趁热把食堂打来的饭菜都吃干净。没有人给她送家常菜,奶奶有心无力,家里吃的米有时候都没有,还得去借,父母也从来不会主动管奶奶是否吃得好,穿得暖,时薇更不会向奶奶要求更多。她有一天对母亲说起别的同学住校的时候总有父母来送这个送那个到学校,父母没来的还会托在一个学校上学的弟弟妹妹们送来,而她什么都没有。

        母亲当时只是笑着回复她:“你下面要是有个小的我也会给你准备了让小的带给你。”

        母亲在回答时薇的话时,从来都是避重就轻。而时薇也只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因为没有弟弟妹妹而消失掉的福利。

        住校很苦,但是去母亲那里却很幸福。

        时薇想妈妈了,周五就会朝北走,托同村的孩子带话给奶奶不回老家了。母亲那里每一餐都是各种花样的菜,餐后还有水果和零食,比起跟奶奶在一起条件要好很多,时薇吃得很开心,只是有时候会想奶奶,会遗憾要是奶奶能一起吃到该多好。周一上学,母亲会塞几个苹果什么的到时薇书包。时薇舍不得吃,捱到了周五,就会飞奔到老家,把好吃的留给奶奶,然而大多数时候奶奶总是各种托词最后还是留给了时薇。

        奶奶年纪大了,没有体力去种地,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扎笤帚。菜园的边边上种了一排排的扎笤帚的树,每次扎好十把二十把了就扛着它们带着时薇去赶有固定时日的集市。

        一般这种时候,时薇会乖乖地陪着奶奶身侧蹲坐在地上等主顾,没有人来问价和购买扫帚时,时薇眼神游离到别处,会馋集市路边摊上飘出的馄饨、糍粑、油条、肉饼味道。只是馋,从来不吵不闹。

        等奶奶卖完笤帚,奶奶就会带着她去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奶奶只点一碗,一脸慈爱地看着时薇吃,时薇明明可以吃完一整碗,可想到奶奶没吃,就会给奶奶留少许几个,然后说自己吃饱了。奶奶便放心的端起碗来呼噜噜吃个精光,一滴汤都不剩。

        在时薇的印象里,奶奶一直过着苦日子,从来不大手大脚花钱,更不用说在自己身上多花什么钱了。时薇也不曾看到过父母为奶奶添置什么,时薇住校后父母回村里的间隔也越拉越长。奶奶生活和身体上的不便,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有时候家里都没有米下锅了,奶奶会拿出一个旧时用来盛米的升斗,对时薇说:“去你堂伯家借一升米来,抹平了端来,路上别撒了。”

        时薇想到奶奶强调的抹平了端来,只当是奶奶怕她走路撒出浪费。而等到还米的时候,奶奶会将升斗里的米堆出高高的尖角让时薇端着去还。时薇奇怪:“我们借的时候是平的,为什么要多还?”

        奶奶说:“斗米恩,担米仇。不能让人家帮了咱还吃亏。”

        这时时薇才意会过来奶奶借米时候的初心。

        奶奶总是用她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时薇。在父母眼里各种臭毛病的时薇,在奶奶眼里就像宝贝疙瘩一样的存在。时薇知道不是自己很好,而是奶奶的爱很大,大到不需要去介意时薇任何的不可爱、不懂事。在奶奶面前她们之间只有平和的相处,没有居高临下的吹毛求疵。

        时薇总想,奶奶一定要长命百岁呀,等我长大了,我要把奶奶接到我自己的家里去住,我要给奶奶每餐都炖猪蹄髈吃。

        猪蹄膀不是时薇最爱吃的,却是奶奶最爱吃的。每次时薇和奶奶赶完集回家的途中会路过姑妈家,姑妈总是在家里的蜂窝煤炉子上炖着猪蹄膀。奶奶牙齿已经掉光,哈哈大笑的时候只能看得到光秃秃的两排粉红牙床,没有牙,吃不得硬东西,那些猪蹄膀经过几小时的炖煮,变得很软很弹,吃进嘴里,稍微一抿就化掉了似的。奶奶对猪蹄膀最好的称赞就是:“煮得都粘嘴巴了。”

        时薇后来想起这段和奶奶生活的年月会生出一些感慨: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你不是不爱,不是不想,而是生活让你做一个乖孩子。奶奶是个乖孩子,她从来不舍得去买一块猪蹄髈来全自己的一场口腹之欲。别人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扣扣搜搜小心翼翼地也得摆弄出三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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