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十七曲纵情
初五，皇帝不能再荒废国政，摆驾回了太平宫，虽然不过三日消遣，也叫人兴味十足。
金陵军也要随李珌退回金陵府，不过临走之前，张姮让他转达对廖曾的感谢。两人也是惜惜相别。待回到太平宫，又回归了不太平。
三月中旬夜，张思戚忽然提议设流水宴，但是嘉宾只有张昱和张姮坐陪，宫人对此解释；陛下年纪大了，就多想和子孙聚在一起，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所以这宴会也自然没有歌舞喧哗，安安静静以流水为曲，倒也别具风雅。而一安静下来，难免人就多愁善感起来。
张思戚顾自饮了一杯酒道：“转眼流逝，昱儿你已经这般的年纪了，长河也这么大了，朕真是不服老都不行了。”
张昱道：“父皇酒量还是那般，儿臣怎么也追不上的。”
张思戚苦笑，带着些许醉意道：“御酒和一般的酒无甚区别，口中饮得多，滋味就一样。只是看着你们两个，确实恍如另一个境界。朕也好久没享受安宁了，就像今晚的月你们可知，今夜为何朕要设宴吗？”
张昱和张姮自然不知，可张思戚并不说原因，只能让人遐想。
忽然流水间传来很多杜鹃花瓣制成的小水灯，闪烁着柔和的烛光，缓缓飘过。张思戚猛然惊醒，紧盯着那些杜鹃花浮灯出神，远处更传来幽幽的歌声，那般凄凉沧桑，好似无尽的诉说衷肠。
梁懿？张姮几乎快忽略了这个人，如果是她的话，那不用想这般歌抒柔情必是她的心思。
——看来这位娘娘从未放弃过。
但张思戚眼下竟被雷击中般不动，眼神愈发凝固在一个位置，张姮只觉得梁懿的做法虽然特别，可帝王这般失态却从未见过，就好像是重新遇到了朝思暮想的爱人，可张思戚对梁懿有这般重的情谊吗？
“婌儿！婌儿！是你吗？！你回来了？你在哪儿？！”他失控般竟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跑了出去，万顺急忙追去，张姮当然也不能放任他出意外。张昱虽然也想，可久坐之下腿有些发麻，郭通还未来得及搀扶，槿绵竟直接搭了把手柔声道：“宬王殿下，您小心。”
槿绵今夜穿得颇为俊俏，水绿色的裙子竹青的小袄，肉粉色花团与头上的桃花相得益彰，水粉胭脂朱唇俏，说不出的吸引人，可偏偏她最想吸引的人很是厌弃的将她推开，更被郭通驱赶，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槿绵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羞辱，掩不住心伤愤然离去。
再说追寻那那歌声而去的张思戚，果不其然越发靠近及晔宫，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不过几步之遥。此刻他不准任何人亲近，月色下竟显得孤僻失落。张姮看着那堵墙，明白这是梁懿不知从何处得知的陈年往事，想利用它再度抓住帝王久违而薄弱的心，然后一举击溃。
——还真是个誓不休的人。
不过，梁国使臣来朝在即，于公张思戚也不能在禁锢她，不过就叫这个人如此轻易恢复自由，张姮怎可干休。从万顺手上接过披风，然后尽量轻柔地披在皇帝身上。
张思戚本在幻想破灭的瞬间，见有人抚慰他，当然要抓住这一支救命稻草。又听张姮幽幽说道：“皇祖父，娘娘她或许真的很思念您，若您不忍长河愿意替您接娘娘出来。”
“不，朕不是那个意思。”张思戚想掩饰，虽然他确实不是为了梁懿，他以为张姮误会了，哪知又听她讲：“娘娘是您身边的人，而且关乎即将到来的梁国使臣，纵然她犯下错误，可总算陪伴了您多年。长河明白，皇祖父和娘娘的心结在于长河，所以长河主动去示好，断不会叫皇祖父为难，日后再见面也不会尴尬。”
“唉，终究不是她”
“皇祖父？”
“不，没什么，和你没有关系，朕不是在说你们罢了，既然你主动退让，但愿梁氏能体会到你的心意，明日你就去宣旨吧。”
“是，皇祖父累了，让万公公扶您回寝殿休息吧。”张姮看着万顺扶张思戚离去，又看向宫墙，歌声依旧在继续，可是注定今夜再无人倾听。只不得不说梁懿“提醒”皇上的时间抓得很准，在梁国使臣来之前，也变相提醒皇帝自己的位置，可秋风洗劫后的花草还能艳丽多久呢？
张姮对着一墙之隔的梁懿轻声道：“想重新获得荣宠，也得看本宫答不答应了。”
翌日，张姮在皇帝上朝的时辰来到了久违的及晔宫，宫人卸下禁宫锁，数十人的队伍整齐进入，执扇，提炉，手持各种七彩帷帐，甚为隆重，整齐划一排开列立宫内的道路上，直到及晔宫主殿的殿门。似乎那久违的女子预感到今日会有人来，竟装得一身朴质白素，可容颜并未消磨，楚楚可怜地跪在主殿，这幅场景当真是我见犹怜。
只不过梁懿没想到昨夜一番倾诉，抛开芥蒂重新对她敞开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张姮。
难道皇帝还不肯原谅她？梁懿的心头被这疑问填满。反观张姮则在她诧异中走过，自顾自坐在主殿主位上云淡风轻宣布：“皇上有旨，今日起解及晔宫禁令，恭喜娘娘重获新生了。”
梁懿和红素只得谢恩，再抬头泪满娇容，带着哽咽好似忏悔对张姮道：“嫔妾叩谢皇上天恩，也感念翁主的仁善，嫔妾铭记教训，再不敢任意胡为伤害天家贵胄。”
“娘娘称呼错了，殿下如今已贵为公主。”阜平特意提醒，梁懿又是一顿。张姮却不在意：“娘娘久居深宫内，何况这心思又不在旁人身上，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梁懿急忙低下头道：“嫔妾不敢。”
“好了，娘娘不用虚情假意了。既然娘娘早已经是婕妤，解了禁，这妃位寝宫就不合适您住了。皇上对此倒也格外口谕，让您以后挪去福倚宫安居，希望那里能让娘娘以后受到福倚。不过在那之前，想必娘娘多少不舍这住了半辈子的宫苑，正好长河也想跟您叙叙旧。阜平，你们就先去将娘娘的一应之物搬到福倚宫去吧，让娘娘多在这里看一看。”阜平等人领旨，陆续去往后殿堂屋搬家，主殿内只剩下张姮和另一名老宫婢陪伴，正是东君。
等旁人清退干净，张姮轻笑着对坐立不安的梁懿道：“娘娘多少有些失望吧，这么大阵仗，来的却是你最不想看到的人。”
梁懿面色一僵：“不敢”
“不敢？娘娘若真不敢，就早安分守己，不会有传曲寄情的事了。可谁叫娘娘赶得时候好呢，皇上不得不看在梁国使臣的份上将您放出来。你知道皇上最嫌应付你们这些梁人，觉得与其再来一个，倒不如旧人好摆布些，也顺便给梁国一个面子。要我说娘娘您也得赶紧保养一下，以免让人看了好像魏国慢待您似的。”
“”
“或许娘娘是觉得自己被慢待了，荣宠前半辈子，忽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村姑搅了美事。不仅被禁足党羽株连，就连后辈子的指望也没了。可让长河更感慨的事，娘娘被打击的一无是处后，仍能再振作重回皇上视野，这份忍辱负重，恐怕少不得身边人的费心筹谋吧。”
梁懿能抓稳机会，当然不会是巧合。她被锁在深宫内，若没人通风她怎么会在这个梁国使臣即将抵达的时候做出昨夜的一场浪漫。她是怎么知道皇上会借着流水设宴？那些杜鹃花又是怎么来的？她的歌声明显勾起皇上内心深处的悸动，虽然皇上昨夜喊的名字不是梁懿，可明显在张思戚心中是个极为重要的人，或许还是皇上还是汉王时的风流往事，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张姮既点名了红素，那对方自是不能再装傻充愣，只见红素跪着急道：“殿下恕罪！这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可是娘娘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每夜独对空窗，泪水几乎填满了她，奴婢从小跟着娘娘，实在不愿见她在如此下去，所以行了非常手段，可奴婢并没有害人之心，只求殿下网开一面给娘娘一个存身之处，求您放过她。”
“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你熬得住就熬，熬不住也得熬，怎么偏偏就你们受不得呢？”
“是，殿下说得对，可是奴婢实在不忍心，是奴婢借着送饭的时候打探到皇上的喜怒哀乐，牵动以前的往事，这才逼着娘娘孤注一掷，求您可怜娘娘啊。”
“可怜她？你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好笑，该让娘娘可怜的人是本宫才对吧？若本宫回宫之初，娘娘就对本宫施以怜悯，在她那个世子对本宫拳打脚踢打下水的时候给予关心，在春蒐的时候不派人对本宫下毒手，不纵容她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对本宫的奶母和宫人□□，那么或许娘娘就不会这么倒霉落得今天的下场。说到底，还真是本宫的祖母皇后庇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你们迫害还能活着。”
“殿下！殿下！”红素跪爬到张姮脚下，不断地磕头祈求，却被张姮厌恶地避开：“本宫本有心就此让娘娘消声灭迹，可如今你们非要自取灭亡，长河当然乐意之至。反正本宫的运气向来不错，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下场一定比世子，啊不，平民公子晖的结局要好。而娘娘再不济，也一定能比扔进乱坟岗的元容待遇高些，至少能有一片薄棺呐。”
梁懿软在地上张口结舌，她虽然在禁宫当日，绞杀她宫婢的人口中知道张晖做了什么孽，可万没想到元容也会有如此凄惨的下场。虽然她二人向来敌视，可她怎么说也是三个皇嗣的母亲，自己之下的昭仪，更在她失意后掌管后宫的人，为什么一年来下场也沦落至此。
红素也傻了，张姮道出的这个消息也让她雷轰顶，满满的不可置信；元容再蠢再傻，怎么会身为宫妃扔去了乱葬岗那种阴晦污浊至极的地方。
梁懿对于重新立于后宫的选择多少有了胆怯。
此刻她忽然有些后悔昨夜吟唱了她的苦楚。
她不该出现，更不该明目张胆的再让张思戚回想起她，更不该嫁来魏国！
她瞪着坐在主殿位上的张姮，似乎她已变成一座高山，浑身插满尖刀利器的刀山火海。
猛然惊醒；她不该斗！不该去争！更不该贪心不足！
外戚之子而已，张晖不过是一个外戚之子而已啊！她为什么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为什么现在才想明白。只叹一切为时已晚，在万般凄苦下她只能无力地去恳求：“殿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不该痴心妄想，是我不该纵子行凶。是我，是我叫人去杀你的，也是我私下叫人将狂躁的药粉涂在包药的药纸上害你的，让你性情大变想要你在皇上面前冒犯，从而借他的手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是我做的，这一切是我的主意，可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张姮冷冷地看着梁懿不发一言，东君却早已说不出话，没想到张姮身上遭遇了这么多事经受了那么多折磨，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阿蒻会倾尽所有的保护她，不让她牵涉这乱局之中，当真是悔恨不已。
张姮也很悔恨，悔恨事情到现在才知道结果，可那有什么用？奶娘已死，病根也已落下，一切都为时已晚。
梁懿依旧梨花带雨，就好像满园的梨花，清灵孤寂，若张思戚站在此处，或许就此打动从而与她破镜重圆。
但可惜，她面前的不是皇帝，而是张姮。她轻拍自己的手掌，竟笑起来道：“娘娘这番忏悔，这般哭诉实在太感人肺腑了，若不是之前的不愉快，本宫听了都要流泪，情到深处或许就要和娘娘相拥而涕，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了。”
梁懿迫切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也不能再争了，只求殿下你放过我！我愿意就此沉寂再不生事，我求殿下给我一个相安共处的机会，给我一个苟活之地啊！”
张姮依旧喜怒不形于色：“相安共处？娘娘若真是这样痴心妄想，也不是不行那你，就让你身边的红素给我奶娘赔命，以此给本宫看看娘娘的这份诚意吧。”
梁懿瞪着通红的双眼，一句话说不出，反观红素，她爬起来冲张姮哭道：“如果奴婢死了，殿下就能原谅娘娘吗？”
“看本宫的心情喽。”张姮的回道噎得她们无话可说，随后就见张姮从袖子里扔出一柄匕首到红素面前，浅笑道：“东西在这儿，若你想尽忠，那就自便吧。”
红素慢慢拿起匕首，咽了口水，她此刻脑中一片空白。
倒是梁懿忽然扑倒她身边抢夺匕首，声嘶力竭：“害人的是我，殿下恨的是我，要赔罪也该是我！”
红素立即与之争夺：“不要啊娘娘，奴婢贱命一条，跟随娘娘已是受了大恩，奴婢愿替您恕罪！”
张姮看着主仆二人的戏码却是冷笑，然后好似变戏法般又扔了一把匕首到二人面前：“娘娘不用如此，自裁的东西有的是，你们不用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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