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幻蝶05

梦境般的美景潮水般退却了。虚幻的假象之下，冰冷的现实露出了峥嵘的棱角。甘柘棠拼命驱赶着大脑中的眩晕感，睁开干涩的双眼环视四周：

        哪有什么人间仙境？她仍然身处在那个怪异的温室之中。斑斓的蝴蝶在半空中悠然翩飞，茂盛的杂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生长，现在已经有半人高，枝叶攀援着温室的边缘顺着墙体向上蔓延，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正在涌动着淹没温室里的一切。

        温室由塑料保温膜和钢骨架支撑起来的四壁，似乎也正在发生某种难以形容的畸变。甘柘棠定睛瞧着一片半透明的、落满了灰尘的保温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片塑料膜的表面好像有生命似的，正在缓慢的流动。在流动回旋的漩涡中间，无数双密密麻麻的复眼冰冷地凝视着甘柘棠。

        她悚然一惊，不禁呼吸一紧，向后趔趄了两步。定了定神，她再度鼓起勇气看向那里时，那些流动的异象和奇异的复眼又都消失了。

        ……幻觉吗？

        甘柘棠不再纠结于此，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甘柘棠看向张晓萍等人，他们雕塑一般静静伫立在绿色的浪潮中间，每个人都目光柔和、面带微笑，似乎正沉浸在极致的幸福之中。甘柘棠走向离她最近的半岛宇宙，她先是叫了叫他的名字、又推了推他，最后拿出人鼓在他耳边敲敲打打好半天，可无论她怎样努力，半岛宇宙就像聋了一样，毫无所动，仍然微笑着站在那里。

        甘柘棠在其他人身上做了同样的尝试，可无一奏效。在一片死一样的静寂中，她面对着不断疯长的植物、怪异的建筑和泥塑木雕般的同伴们，独自站在夜半的温室中央，一筹莫展。

        就在她完全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吱嘎”声响起，是门打开的声音，人类的脚步声次第响起。甘柘棠不可思议的回过头去。温室的一端，那个持着手电筒的身影如此熟悉，以至于甘柘棠先是目瞪口呆，随后被瞬间汹涌而至的幸福与激动淹没了。

        “夏哥？”她喜出望外的喃喃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接你。”那个身影越走越近，赫然就是本该身在益城市区的夏任簌。他环视四周，轻轻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甘柘棠点点头，“先不说那些，你是怎么进来的？”门不是消失了吗？

        谁料，夏任簌看起来比她还要疑惑，他反问道：“什么怎么进来的？就是打开门走进来的啊。”

        甘柘棠疑惑极了，她快步绕到夏任簌身后，温室的尽头仍是他们所见的封闭的保温膜，并没有什么门。

        夏任簌也转过身去，他的脸上出现了和甘柘棠如出一辙的讶异：“这是怎么回事？门……不见了？”

        对于甘柘棠来说，这却是不出所料的结果。她三言两语，先将自己今晚遇到的奇异之事说了，然后忙不迭地请教夏任簌是否有什么好办法——虽然眼前的一切几乎是个死局，虽然夏任簌也仅仅是个聪明的普通人；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甘柘棠心中就充满了安定感，没来由的信心倍增。

        不管是什么局面，夏哥总会有办法的。

        甘柘棠这样想着。

        而夏任簌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你刚刚看到的幻境，一定与小布身体里孵化出的那只蝴蝶有关。”夏任簌以一贯的冷静和理智分析道：“我有个猜想，既然刚刚你所见的是幻象，那么表面‘流动’的保温膜、突然消失的门或许也一样是幻象。”

        “那如果真是如此，我们怎样才能从幻象中清醒过来呢？”甘柘棠追问，“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已经完全被幻境俘虏了，我们也得想办法唤醒他们啊！”

        夏任簌抬起那双蕴着粼粼波光的眼睛，对甘柘棠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他说：“很简单啊，使用‘人鼓’就行了。”

        “啊？”甘柘棠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握紧了衣兜里的人鼓，“可是我试过了啊，没什么反应。”

        “要破除这样的幻境，必须激发‘人鼓’中蕴藏的力量。当然不是随便敲一敲就可以。”

        “那怎么才能激发那种力量啊……”甘柘棠茫然的问，“人鼓”中潜藏的力量，这句话好像唤醒了她心中某些黑暗的记忆。隐晦的恐惧像一层淡淡的迷雾，轻轻笼罩在她心头。

        “这样的话你不该问我呀，如何激发‘人鼓’中蕴藏的力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你知道怎么做的——壶山森林案发的那一晚，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夏任簌温柔地诱哄着，“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困难，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想想你的朋友，你想救他们的，对不对，棠棠？”

        甘柘棠看着夏任簌，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带着温柔的笑意。

        夏任簌生的俊美，性格又温和可亲；每次笑颜一展，总是一派春光潋滟、鸟语花香——总之就是十分动人。可是今晚，他的微笑好像格外引人沉沦，让人甚至甘心溺死在他眉目间的远山秋水之中。只要这样看着他，一切犹疑、一切恐惧、一切迷茫好像都瞬间远去了。

        反正……夏哥总不会骗我的吧。甘柘棠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来，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在甘柘棠耳边响起，轻柔得像风，温醇得像酒；“仔细回忆那个晚上的感觉。‘人鼓’的力量之源，就在你心底。”

        甘柘棠依言闭上了眼睛。

        黑暗瞬间笼罩了她。甘柘棠静下来，独自寻找自己心底深处的暗流。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而那所谓的“力量之源”，就是大海最深处那块最危险的暗礁。甘柘棠向下潜去，下沉、下沉、下沉到最深处。光渐渐远了，声音渐渐远了，最后，整个世界都远去了，甘柘棠独自站在孤独而沉寂的深海里。就在这个时候，她找到了那块“礁石”：那是一股恐怖而神圣、纯粹而伟大的神力，它是无与伦比的震慑、以及无与伦比的诱惑。甘柘棠作为动物的本能让她想尖叫着远离它；而作为人类的贪欲却让她想不顾一切地拥抱它。

        冥冥中，她似乎听到了几声阴冷嘶哑的讽笑；那个声音并不真切，很难分辨它是否真的存在。

        可甘柘棠知道它确实存在。那个声音曾诱惑过她一次；现在，它甚至不用出声，自己就要自投罗网了。而它，那个声音，或者说就是那股所谓的力量，此时正在为猎物的愚蠢而桀桀冷笑呢。

        就要这样遂了它的愿吗？

        “你已经找到它了。”夏任簌的声音从遥远的海面之上传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这令那把熟悉的嗓音显得有些失真；“竟然这么快！这可真是……”

        这么快？是的，寻找这股力量、甚至使用它，对于甘柘棠来说从来不难。毕竟与那种力量合二为一的经历只要有过一次，就足够她永远不能忘怀。她只是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躲避它。毕竟，使用那股力量会带来一种近乎全能的错觉，对于任何一个凡人来说，都是……悖谬的。

        “你还在等什么？只要向前一步，你就能获得它了！你不想打破这该死的幻境吗？你不想拯救你的朋友吗？你不想……拯救我吗？棠棠，你要记得，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力量！”

        需要我的力量？是啊，现在大家正在面临一个极度危险的困境，除了自己的力量，确实没有其他脱困的办法了。不管怎么样，甘柘棠绝不会允许自己好不容易重来的生命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再次受到威胁。她还想出去、想救她的朋友、她还想……她还想回到海城那个可爱的书房，一边刷剧一边看着夏哥敲键盘。

        只要一步，一步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再使用一次那个力量，

        她和夏哥还可以在那个书房里，拥有许许多多温馨的午后。

        甘柘棠向前一步，伸出了右手。霎时间，一股恐怖的力量挟雷霆万钧之力，以狂澜怒涛之势向甘柘棠的体内汹涌而来。这就是人鼓之力！这股力量几乎是立刻占据了甘柘棠的每一根血管、每一缕肌肉，强行开拓着这具普通的人类之躯。无法忍受的痛苦灼烧着甘柘棠的神经，而与此同时，无上的满足和愉悦也如期而至。现在，自己又是绝对强大的了！

        “没错！就是这样！”甘柘棠听到了夏任簌狂喜的声音，“来吧！来吧！好姑娘，敲起鼓来吧！敲吧！”

        在他的催促声中，甘柘棠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舞动起来，古朴神秘的鼓点也随之响起来。上次是在意识模糊的生死之间，这一次，才是甘柘棠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使用这种力量。这就是人鼓的力量吗？她什么都不需要想、大脑不用发出任何一个指令；而身体却可以随着人鼓之力舞出完全陌生的鼓乐吗？这种感觉也过于玄妙了……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甘柘棠听见了歌声。无论是空灵玄异的曲调、还是佶屈聱牙的歌词，对甘柘棠来说都完全是陌生的，她甚至不知道这歌的内容是什么。可是，唱歌的声音却如此熟悉，熟悉得令她恐怖——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我的嘴，正在使用我的声音，唱“别人”的歌。

        而我甚至不理解我的嘴在唱什么。

        甘柘棠想。

        一个恐怖的念头袭击了她。是我在使用人鼓之力吗？

        还是人鼓之力在使用我呢？

        她似乎突然被人当头棒喝，猛地惊醒。记忆中的某一个片段突然鲜活起来，有人曾对她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与人鼓这种怪异莫测的东西打交道都是与虎谋皮。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一定要处处小心。”

        是……是夏哥！这是夏哥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甘柘棠疯狂的试图停止舞动的双脚、停止歌吟的双唇；可是与磅礴的人鼓之力相比，她的意志太渺小了，甚至不值一提。远远的，夏任簌的大笑声穿来，这笑声与曾经在生死之际诱惑她的声音渐渐重合，最终完全合二为一了。

        妈的！老娘被骗了！甘柘棠终于发现，刹那间，极度的愤怒涌上她的心头。夏哥明明一直反对自己使用来源不明的人鼓之力，怎么会突然反口？这个突然出现的“夏任簌”根本不是真的！这种恶当都上，甘柘棠你真是能耐啊！

        她现在恨不得一掌打碎自己愚蠢的狗头。可是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骗子！必须！先死！

        被愚弄的怒火完全冲昏了甘柘棠的头脑，她想也不想，本能的弓步左勾拳，一招军体拳不要命的向前直击而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个伪装成夏任簌的人（或别的什么东西）胸口正中一拳。对方明显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憨批操作，诧异之余，竟被拳力锤得倒退两步。

        与此同时，甘柘棠感觉，她的身体终于听自己的使唤了。

        而滞留在她体内磅礴的人鼓之力，还没有消退。

        好啊，这岂不是天助我也！甘柘棠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冷笑。她不再多想，三套军体拳共六十四式招招不落向对方一一招呼过去。拳风呼啸时，甘柘棠咬着牙想：

        老娘军训时顶着酷暑苦练到一颗汗珠掉地下摔八瓣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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