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洞穴
朱玖没有听见，洞穴入口是一个极为陡峭的斜坡，她跳了下去，落地时激起的是大片的水花。
她站在齐膝深的水中,等眼睛适应洞中的阴暗。
这是一条地下暗河。
洞壁是夹杂着云母碎片的云煌岩，朱玖掐了个明光诀，火光出现在她掌中，四壁的云母和石英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黑暗的水面也随之折射出无数光影，一时间宛若置身星河之中。
少女试探着走了几步，水流缓慢的冲刷着她的小腿，朱玖并不喜欢凫水，但内心那种奇异的感觉，却将她向洞穴深处带去。
地势越来越深，暗河的水流也越来越急，有好几次，朱玖差一点被激流冲走。
这个时候，回头已经晚了，这片地下洞穴十分广大，水网交错，几次岔路之后，朱玖早就忘了原来的路径。
“见鬼！”她低低咒骂了一声，地下水寒冷异常，有的地方还得游过去，湿寒之意让她越来越烦躁。
她不知道她在找寻什么，好几次她想转身离去，心中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却让她坚持了下来，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蜿蜒绵长，满是冰水的洞穴中，有自己十分在意的东西。
前方洞穴顶端骤然沉入水中，朱玖托着火光，满脸阴郁的看着那幽深的水面，想过去只有潜水，而水火不容，这意味着她只能摸黑在深水里探索，这条水道不知道有多长，不知道能不能换气，更不知道会通到哪里……
“我一定是疯了。”火光熄灭，在深吸一口气，沉入比夜色更黑暗的水下时，她这样想。
渊,深也。
水出地而不流,命曰渊水。
从极高处坠下，即便是掉入水中，巨大的冲击力也会让人昏厥，甚至骨骼震碎，内腑重创，就此闭气，于无知无觉中沉入水底。
然后死得不能再死。
高微落入深渊之时，毫无意外的被冲击力拍昏，接着深深沉入水中，无数巨石也随之落水，幸运的是，一块也没有砸中她。
但这些她已经不知道了。
少女的身体悬浮于黑暗无光的深水中，她的意识却陷入了识海的极深处，那是比深渊更深,更黝黯空茫的存在。
这是高微第二次沉入识海深层，她的神识有些迷惑，这里发生了难以言表的变化，就像出了一趟门，回来却发现房间中所有的物件看起来是一样，也都在应有的位置上，但实际上却被全部换过了，根本不是原来的东西。
原本最熟悉的地方，竟只是一个表象么？我到底是在哪里？高微不禁有些惶惑。
她的识海依旧混沌，但那原本茫茫一片清浊不分的混沌中，却有一个地方被全然的黑暗所笼罩。
那是什么？
几乎心念一动，高微就来到识海的一角，黑暗笼罩在一团东西上，如果说识海的别处可以用神念感知，这里却是完全无法探查的。
自己的识海中，却有无法探明的所在，这让高微隐约有些不快，她试了很多次，但那团黑暗却无动于衷，无论投入多少神识，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在识海之中，时间没有意义，也不知过了多久，即便是只有本我意识的高微也不得不停了下来，她感到疲惫，而识海随之更加幽暗，也更像是她内心的投射。
在那团难以触及的黑暗面前，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记了为何在此，她的意识在慢慢削弱，记忆也早已模糊，她变得迟钝而麻木，那些原本对她很重要的人和事，从她的心中一件一件消失。
最先忘却的是苦练多年的术法，阵图，符箓；接着是群玉山的地势风景，和同门之间的嬉闹和龌蹉，课堂上教习们的微言大义；然后是遇见的人，遇到的事，熟人，朋友，知己，那些熟悉的身影像是旧宣纸上洇了水，慢慢的褪色，慢慢的消失无踪……
几乎是刚刚回忆起一件事，一个人，那项回忆便沉入了名为遗忘的深渊，她不断的记起，不断的忘却，最后，她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牵着姑姑的手，背后的夕阳在她们身前拉出长长的影子。
就连这个，她也忘记了。
高微沉在水底，她的眼睛茫然睁大，鼻端没有一丝气息。
但她的心脏还在跳动，缓慢微弱，隔上很久才轻轻跳动一下。
她还没有死，却也不似活人，渊水不流，她像是被凝固在水底的一个影子。
沉寂的水突然有了波动，水流带动少女的手脚轻轻摆动，那动作像是个僵硬的提线木偶，极不自然，也十分古怪。
接着，大股的水流从下方卷起，高微被骤然而作的涌泉向上推动，又与另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汇合在一起。地底的水流狂暴的翻腾着，形成激荡的旋流，亟需找到一个泄洪的出口。
而让水流如此狂怒的根源在更深的地下，熔融的岩浆随着地震形成的裂缝向上喷涌，地火熔岩击穿了薄薄的岩层，升腾着，一头撞入深渊静水之中，水性下注，火势上炎，水火相冲时，急速冷却的熔岩爆裂开来，周遭水流被煮沸，大量的蒸汽向上喷发。
就在一瞬间，静水化作怒涛，顺着原有的溶洞水路回卷倒流，高微被水流挟裹，又被另一股水流推得转了个身，正面朝下，她茫然睁开的双眼中，瞳仁突然一缩。
黑暗的水中有了光，顺着地缝喷涌的熔岩，在遇到冷水时急剧冷却凝固，通红的地火却如奔流，在水中升腾起绚丽的光焰。
绚烂的光焰中，灼热的蒸汽和岩浆快速上冲，美则美矣，却是致命的美景，这带着残酷之美的景象高微只看到了一眼，她的意识依旧沉睡，而这一幕却于无意识中，深深镌刻在她的识海深层。
致命的奔流急速上升，高微身边的水已经有些烫人，若是水流慢上一步，死亡便会接踵而至。
她还没有醒。
如果换个人，哪怕修为比她高，此刻也早被烫熟了，而高微意识沉睡，她与生俱来的水灵根却没闲着。
水灵气从她的丹田气海涌出，即便没有她神识指引，仍然自发的流动着，在少女的身边形成一个轻柔的漩涡，周围的无数股奔涌激荡的水流被漩涡吸引，从狂暴变为有序，簇拥在高微身后，将她向上推动。
地底沉静不流的渊水，带着纯净的灵气，与此同时，也全数随着高微凝练精纯的水灵气一起，尽数灌入她的经脉之中，而对于一个只有练气八层的修士来说，这股灵气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灵气如洪流般冲刷她的经脉，那种爆裂般的痛苦，终于将几乎要陷入沉眠的少女生生拽出了识海。
高微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朱玖的凫水是和高微学的，藏璞川水流湍急，第一次下水，她差点给淹死，但有高微在，最后还是化险为夷。
据说善泳者溺于水，朱玖不过学了个半吊子，算不得善，这一次也差点溺于这地底的暗河。
最后一口气即将耗尽之时，朱玖终于从水面抬起头，大口大口喘着气，那段地下河道长得超乎她想象，还没个换气的地方，以她半瓶水的泳技和神奇的路痴天赋，能从地下河道里活着出来，完全是赌上了十几年人品的成果。
她肺差一点憋炸了，喘了半天，才有闲暇打量身处的环境。
一看之下，朱玖睁大了眼，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地下溶洞，暗河到此形成一个深不见底，一望无际的湖泊，往上看是天空般高耸的岩石穹顶，往下则是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止水无波。
最让她惊讶的是，这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溶洞，竟然有光，碧幽幽的冷光，从嵌在溶洞中的晶石里发出，晶石在灰黑色的岩层上参差闪烁，形成一条条光链。
朱玖踩着水，慢慢游到一块凸起如龟背，阔有数丈的岩石上。她累个半死，出水以后就大仰八叉的躺着，盯着穹顶岩层上走向不一的晶石，有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也都懒得去想。
突然间，她感觉到震动，震动来自她身下的巨大的岩石，少女翻身而起，却差点被岩石的震动掀下水去。
在朱玖惊愕的目光中，脚下的岩石似乎在长高。
她眨眨眼，她看到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岩石周围的水面逐渐下降，原来不是岩石长高，而是水被漩涡吸走了。
是余震？还是妖兽？朱玖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那漩涡，看着它不断扩大，水面如万花筒般飞速旋转，不一刻漩涡的直径几乎宽约百丈。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几乎要震裂耳膜的巨响，漏斗状的漩涡骤然倒卷，白茫茫的水流形成一条直径数十丈的水柱，灼热的蒸汽包裹着水柱不断升腾，如一条巨龙般轰然上冲，狠狠撞上了高耸的岩石穹顶。
刹那间，整个广大的地下洞穴都在颤抖，穹顶被喷涌的水柱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破碎的岩石混杂着星星点点的晶石如骤雨般坠落。
朱玖所在的岩石位于洞穴的边缘，比起被水柱撞碎的穹顶中心，边缘的石雨缓和得多，饶是如此，她还是不得不跳到水中以暂避头顶的落石。
落石如雨，入水后掀起巨浪，朱玖本来就水性不佳，在静水中还可以游几下，这等惊涛骇浪中就完全抓瞎了。眼看水面一个巨浪打来，她呛了口水，秤砣似的往下沉。一入水中，朱玖睁眼看去，只见远远的水下发出暗红色的光，再定睛看去，竟是一团一团向上翻滚的岩浆。
身边的水渐渐发热，她暗道一声不好，也不顾再看，用尽全身解数浮上水面，爬上岩礁，这时落石少了许多，她总算得以喘息。
突然，朱玖心有所感，向不远处的水面看去，只见水面腾起白色的蒸汽，氤氲间，一个黑影正从水下向上浮起。
一张苍白浮肿的面孔在水中出现，像是毫无生气的浮尸，朱玖一愣，这张脸怎么有些眼熟？
浮尸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对上朱玖的目光，又扯了一个比死人还难看的笑容：“哎！你也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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