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受伤
翌日，姜王宣旨昭告天下，将敬临公主嫁与陈国公子苏辞为妻，婚期定在半年之后的十二月初七。
旨意还未传出落英宫，姜国三王子便带着一群人闯进了夕颜殿。
苏辞素来体弱，又刚刚中过毒，身子更差。此刻，他正白着一张脸坐在廊檐下的软榻里看书。
听到动静，他不紧不慢抬起头，淡漠如水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停留在三王子身上。
“三殿下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一双凉薄的眸子里藏着嘲弄，仿佛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一场笑话。
三王子最是讨厌他这副态度，面露讥诮，掷地有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算父王同意了你与敬临的婚事，你也不要想凭借这门婚事得到姜国的助力！”
他身后的跟班也随即嘲讽叫骂道：“区区陈国贼人，竟然妄想迎娶我们姜国公主，简直白日做梦！”
“还当自己是陈国尊贵无比的公子吗？也不看看如今你是什么身份？”
……
来到姜国之后，那些污言秽语从未消停过，即便有敬临公主护着，那些人当面不会再说，可敬临公主不在的时候，却从未少过。
看着面上没什么表情的公子，和光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仇恨的种子在眼底滋长着——就连他这个下人都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公子千金之躯，又如何受得了呢？
可谁曾想，苏辞却在这种谩骂之下慢慢笑了起来。他从书里抬起头，唇角挂着三分默然的笑意，眼睛直视三王子：“可是姜王已经宣告天下，这已不是身为三王子的你可以阻挡的。”
三王子只觉得那笑容里满是讥诮讽刺，让他本就不堪一击的自尊破碎成渣——
苏辞是在嘲讽他不过区区一介王子，根本无法左右父王的决定。
一想到今日退朝之后，父王对自己的痛斥，三王子便怒火冲天。
他在跟班们随即变调的恼怒骂声中，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泛着寒光的剑尖直指苏辞。“有种你就试试。”
苏辞却轻笑一声，而后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到书上。
他仍是淡然的、沉着的，仿佛眼前的种种不过是欢颜香造就的一场梦境。
然而他这副漠视的态度比先前的嘲弄更让三王子觉得面上难堪，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崩起……
敬临收到消息赶来时，恰好看见三王兄颤抖着手松开剑柄。他脸色苍白至极，嘴唇微微颤抖着，显然对此时的情况惊诧恐惧到了极点。
敬临顺着他的视线，便看到了那把剑正插在苏辞的胸膛。
那一刻，仿佛血脉逆行，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余赤红一片。直到有人重重拉了她一把，敬临才抖着唇看向身旁。
三王兄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脸上还有被渐到的血迹，那样鲜红刺眼。
仿佛顷刻之间理智回笼，敬临一把甩开三王兄的手，“今日之事，我会事无巨细，一一禀明父王！”
最初的恐惧已经消散，三王子瞧了一眼捂着血流不止的苏辞，眼底的惊慌彻底变作了狠厉：“不过是一个弃子，你当真以为父王会为了他惩罚我？”
敬临怒极，却也无法反驳。尽管她将苏辞放在心上珍惜爱惜，可苏辞的身份在姜国，就注定了他只会迎来羞辱与谩骂，甚至是生命危险。
“敬临……”
身前，苏辞微弱的声音响起。
敬临却浑身僵硬地根本不敢再抬头看一眼。
一直以为，她都以为苏辞在她的庇护之下，在姜国、在落英宫能好好过着日子。即便没有他在陈国的一切殊荣与权力，至少他还有平稳安定的生活。
可如今，从前所有的自欺欺人都被彻底打破，她头一次正视起苏辞陈国质子的身份。
到底是在夕颜殿伤了人，三王子与那群跟班心中有鬼，不敢久留，趁着敬临没继续追究，快速跑掉了。
而敬临也确实没法追究，因为胸口流着血的苏辞竟然挣扎着来到她面前。
敬临头一次知道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血，不但将半边衣襟染红，还在地面淌下那么多血。
苏辞脸色一片清灰，灿若星辰的眸子下，唯有一双殷红如血的薄唇添了一点儿颜色。他脸上还挂着与往日无异的和熙微笑，未沾到鲜血的左手覆上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要看。”
敬临僵直的身子直到这时才慢慢松懈下来，她摸上覆在双眼的手，还能感受到掌心之下的温度。
可那温度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着。
下一瞬，面前勉强站立的人缓缓往地上倒去。
恐惧仿佛从天而降，将敬临所有的冷静理智击溃。
她嘶吼道：“快去传御医！快去！”
那一剑直直戳进了苏辞胸前，只要偏一点，便会刺进他的心口。
御医在敬临的注视下诊断完，生生惊出一头冷汗。
“还好没有伤及要脉，接下来只要止住血，等醒来，便不会有大碍。”
木头人似的守在床边的敬临猛地抬眼问道：“要是醒不来呢？”
御医被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惊得心中一跳，但随即又镇定下来，“不会醒不来的。”
想了想，仍是补充道：“苏辞公子的身子比较弱，夜里可能会高烧，但只要悉心照料，最迟明日清早，定然会醒过来的。”
眼见他就要收拾药箱离开，敬临沉声道：“你不许走，留在这里。”
御医顿时面露难色：“可是公主……”
“没有可是。”敬临已经不再看他，但声音依旧不容拒绝。“我以姜国公主之名命令你，留在这里，等他醒来。”
不但御医被强行留在了夕颜殿，就连敬临自己都不曾离开。她守在苏辞身边，给他喂药，为他擦额头冒出的汗珠。
倘若不是和光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汗巾，金枝玉叶的敬临公主还要解开苏辞的衣裳，为他擦拭身子。
然而尴尬只是一时的，待和光为苏辞擦拭完身子，敬临转过身面对着昏迷不醒的苏辞，哀愁再次爬上脸颊。
直到亥时一刻，王后身边的嬷嬷前来请她回宫歇息，她却仍是摇头被拒绝了。
漫天的鲜红仿佛还铭刻眼前，敬临生怕自己一走，就再也见不得苏辞了。
床榻间的苏辞，明明是九尺男儿，却形销骨立，躺在被子里，竟然看不出身形。
敬临的眼眶再度微热，她慢慢伸出手，细致地描绘着他苏辞的眉眼。
苏辞好似天生带有一种吸引力，让她于人群之中第一眼便瞧见了他，从此不能忘怀。
她见不得旁人骂他辱他，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可即便有她的照拂，他仍然没能逃过这一劫。
嬷嬷回去后不久，王后便亲自前来。
看着守在一个男人床榻前的女儿，素来端庄贤淑的王后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敬临，你不该留在这里。”
王后站在门框处，仿佛往里踏上一步便是什么奇耻大辱。
敬临没有像以前那样起身行礼，她仍然守在苏辞的床榻前，朝这边投递过来一道晦涩难辨的目光：“母后为什么不愿进来？”
王后被她问得微微一愣。
“是因为脏吗？”
敬临的目光慢慢停驻在王后的脚边，“可是这里已经打扫得很干净了。”
王后眉心微微拧起，一向柔和的语调不由得重了几分，“敬临。”
敬临微微仰起脸，晦涩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难过。“即便是我与他定下了婚约，母后对他的偏见也不能消除。”
她说得不甚明了，可王后还是听懂了。她微微叹息一声，“他是陈国人。”
“陈国人就该死吗？”敬临轻声反问。“你们总说陈国人杀了多少姜国人，可姜国人就没有杀陈国人吗？”
“陈国既然送来质子，难道不是求和之举吗？为什么你们还始终记着仇恨，不肯放过他呢？”
王后仍是叹息，“这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所以母后就对他遭遇的一切采取漠视不管吗？”
敬临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你们不管，那么我来管。”
王后像是看着胡闹的孩子一般看着她，“你要如何管？你只是姜国的公主，护得了他一时，难道还真能护得了他一世？”
敬临抿着唇，不答。
“你以为你父王究竟为何会答应你们的婚事？难道当真是心疼你？”王后的语气从未像此刻这样飞快。“他是陈国送来的质子，可也是陈国的公子。你与他成婚之后，你父王会扶持他登上陈国的王位，届时两国百年的仇怨都会化解。”
“你是姜国的公主，即便再怎么喜欢，也不该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就这样守在他的床边。”
王后以为她说得已经够明白了，可敬临仍是摇头。“父王所想，不代表所有姜国人都是这么想的。”
只要姜国还有人对陈国心怀仇恨，那么苏辞的处境就依旧危险。
“我会嫁给他，所谓‘名声’于我而言，远没有他的性命重要。”
敬临自幼便极有主张，只要她坚持的事情，即便是姜王都无法劝动。王后知道自己也无法说服她，只能愁眉不展离开了。
夜色渐浓，王后已经走远，御医也早早在隔壁歇息下了。
敬临再度伸出手，细细描绘着苏辞的眉眼。
她没有见过眼前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只听说当年陈国公子辞，以稚子之龄出妙计，退楚国百万雄兵。
而被困于姜国的苏辞，仿佛蒙尘的明珠，又像是折翼的雄鹰。
这一刻，她忍不住想，或许他身为陈国公子，当真不能存活于姜国的王宫。
“公主，求您救救公子！”扑通一声，和光跪在敬临跟前。他的一双眼睛早已红肿，此刻眼眶中蓄着满满的泪水。“再在姜国继续待下去，公子他会死的。”
敬临的手指微顿。
和光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再起。“先前是暗中下毒，这次就是当面刺了一剑。公子就算再怎么命大，也难以遭受这一轮又一轮的明枪暗箭！”
敬临仿佛石化一般，僵直着腰背，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和光再次重重磕头，“求公主救救公子！”
“他不会死的。”许久之后，敬临终于出声。“我们的婚事已经定下，往后就不会再有人……”
“可公主确定公子能活到那一日吗？”和光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公主难道就不怕吗？”
苏辞入姜国以来，唯有敬临庇护他。尽管不忍，但和光依旧狠下心沉声道：“公主难道同其他人一样，就想看着我们公子惨死他乡？”
“我不是！”敬临的冷静面孔彻底被打破，她急急解释道：“我同他成婚，我是想要……我会……”
“可公主根本保护不住公子。”和光咬牙道。
那些被敬临忽视掉的事实此刻被和光毫不留情揭穿，仿佛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让她面红如血。
她以为她能保护好苏辞，可事实证明，即便定下了婚约，她依旧无力护不住他。
殷红褪去，她的脸色比躺在病榻上的苏辞更加苍白难看，仿佛刚从水底爬出的厉鬼，看不出半点生机的样子。
半晌之后，敬临才无力道：“我会想办法的。”
可和光依旧跪于地上不肯起，“求公主答应小人，一定要救公子离开姜国！”而后再次重重磕头。
敬临一惊，从绣凳上跳起来，“什么？”她没有想到，和光竟然是想让苏辞离开姜国。
和光叩首于地，沉声道：“如今危机四伏，小人只怕公子活不到与公主成婚之日。公主既然有心相救，不如就相助公子逃离姜国。”
敬临不傻，和光既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证明陈国之内，已有人想要助苏辞离开姜国。
她望着和光，眉目间的惊诧已经彻底消散。“你们……筹谋了多久？”是不是从苏辞向父王提亲当日，就已经开始筹谋了？
和光直起身，看着敬临，没有正面回答。“可公子不肯。”
“不肯什么？”
“公主难道不清楚吗？”和光露出苦笑，“公子对姜国并无留恋，他留恋的唯有一人。”
敬临心弦微动。许久之后，她才轻声道：“我会帮他离开姜国。”
她知道姜国上下都不喜陈国之人，也知道陈国之人不会喜欢留在姜国。两国交战有数十年历史，积累下的仇恨比天还高。
往日这些事情她都不愿去想，可今日苏辞再次遇险，她已不得不去思考这些事情了。
看着躺在床榻上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苏辞，敬临头一次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让苏辞逃出落英宫，逃出姜国。
他是陈国公子，只要回到陈国，定能远离这些仇恨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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