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世子（十七）
夏夜星汉灿烂，照着四野开阔。远处南山山脉如一副线条流畅的剪纸，蜿蜒起伏。
长鞭甩空的声音、马蹄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兴奋至极的男子吼声，女子长笑声，踏破月夜下的千里寂寥。
高及小腿的草丛中，十匹花色各异的马匹闪电般自北往南驰过，为首的马儿通身漆黑，月光下好似魅影。
崔泽俯身马背，催动马匹，紧紧跟在黑马后，前后不超过一丈的距离。
他以前在乡下，曾干过为牲畜接生看病的活儿，虽不能如行家里手一般善于相马，到底比城里这些只会看外表的公子哥儿们强一些。
霍高覃这十匹马儿，看上去大都高大漂亮，十分威风。然而马身过长，初时起步倒是迅捷，一旦路途拉远，多半便会后力不济，难以全速跑完全程。
倒是他胯／下这匹最不显眼的棕红马儿，体型结构匀称，后臀肌肉紧实，跑动之间，果然不怎么费力便跟上了头马。
他若想超过崔滢，倒也不是不行。然而开赛伊始，令旗一挥，黑马便如一道闪电一般，飞驰而出，这一路更是毫不减速，一直以全力奔跑。
那个高挑人影紧紧贴在黑马马背上，未曾有片刻张望回顾，似乎全副心神都放在远方的目的地上。
他不知道她的打算。这场比试是她提出，也许她很想赢得头筹？
早知如此，便该在她挑选马儿的时候，悄悄把诀窍告诉她。
然而回想起那时候的光景，她走过去，随手一指，挑中全场唯一一匹黑马，看上去又并非对比试结果很看重的模样。
那么此刻的她，在沉闷的疾驰中，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她若是不开心，又是为了什么？是姓霍的冒犯她，还是别的人，别的事让她困扰？
明义君去找过她，她们说过些什么？
在涞州，在他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唐梅的话，奉三娘的话，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唐梅没有理由骗他，奉三娘身为朝廷敕封的女爵，更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
崔泽的心越来越乱。
旁有一匹马呼啸着超过他，奉三娘坐在马上，拉紧缰绳，回身朝他高喊：“世子，你跑快一点。就算你不心疼我的银子，唐梅可是把头面首饰都压上去了。你若是把头名让给别人，你妹子说不定要寻死觅活。”
她喊完话，坐下菊花青马嘶叫一声，闷头朝前，全力疾驰。
黑马似乎知道有人想要超过自己，不用崔滢挥鞭，已然奋起四蹄，拼命想要保住头马的位置。
两马互不相让，交替争先，崔泽半直起身子，紧张地注视着黑马背上的暗红色身影。
她身形忽然晃了一下，崔泽一颗心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好在她很快挺直身子，低喝一声，黑马受到激励，往前奋力探出半个马身。
菊花青马就在黑马旁边不足一尺远的距离，两马并驾齐驱。奉三娘侧脸看她，忽地咦了一声：“郡主，你脸色不太好看。若是体力不支，就不要逞强。”
崔滢冷冷回她：“不劳关心。”
就连崔泽都听出来，她声音虚弱，显是中气不足。心头大急，再也顾不得其他，双腿一夹，棕红马如箭一般瞬间射出去，几个起落间，赶到黑马身前。
崔滢见他赶上来，马鞭刷地一响，怒道：“让开。”
话音未落，黑马似是禁不起如此急速奔跑，抬头痛嘶一声，前蹄朝前一跪，马身突然矮下去。
好在此前崔滢安抚黑马良久，人马之间颇有默契，黑马虽然跪蹄，却也拼尽全力降低速度，以免将骑手甩得太远。
崔泽手一按马背，脚勾住马绳，如大鹏一样从马背上飞出去，于刻不容缓之间，张臂将飞上半空的崔滢紧紧抱住。棕红马奔到之时，正好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骑手。
崔泽刚刚坐稳身子，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唿哨声，喝彩声，掌声。
这一幕飞鹏展翅精彩绝伦，便比杂耍艺人亦不遑多让，跟在后面的骑手有幸得见，不由得对世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骑术，在青州世家公子里头，决计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及。
无知闲人居然小瞧世子不会骑马，简直是今年最大的笑话。
这一切响动，崔泽都恍若未觉。他惊魂未定，第一时间低头查看崔滢情况。她显然也吓着了，脸色苍白，两眼发直，一只手下意识抓紧他衣襟。
崔泽上下瞧过，见她没有受伤，松了口气，低声安慰：“没事了，阿滢，没事了。”
一言未落，手臂收紧，在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低下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喜极而泣的亲吻。
崔滢在他怀里慢慢回过神来，伸手揽住他脖子，喃喃道：“第二回了，这是第二回，你从马背上把我抢回来了。”
“我曾经这样干过？”崔泽心中砰然一动：“阿滢，我以前就是这样爱着你的，对不对？”
崔滢没有回答。她头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饿了，你赶紧回去，替我找些吃的——不要羊肉，也不准去跟霍高覃要。再找人来把黑马带回医治。”
崔泽嗯了一声，立时就想拨转马头。
崔滢道：“不急在一时，总不能让奉三娘和唐梅输的一干二净。你还依旧去山脚，取了锦旗再回。”
“你支持得住吗？”
“无碍。”崔滢仰脸看他：“你真能赢得头筹？”
崔泽嘴唇挨着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你想我赢，我就能赢。”
片刻之后，七八个骑手猛然发现，那匹原本落在菊花青后面的棕红马灰扑扑叫了一声，头一低，四蹄交替腾空。急而快的得得声中，如一支离弦之箭，从菊花青旁飞腾而去，顷刻间将一众马匹甩在身后一两丈远。
有不服气的，也想纵马跟上。然而此处距离出发地已有近十里路，众马已有疲态。若再全力奔跑，回程必然力竭。倘若再现黑马一样的情景，他们可没把握，能有世子那样的身手安然落地。
崔滢窝在崔泽怀里，他的心跳声就在她的耳朵边，一下一下，稳定有力。她没吃什么东西，此时腹中空空，酒意却弥散开来，四肢百骸酥软，头脑昏昏欲醉。
她在微弱的气息声中轻声自嘲：“崔滢，你这个贪得无厌的混蛋，终究还是拖他下水，自误误人。”
霍高覃命人在南山山脚下升起篝火，十面锦旗插在地上，分别写着十匹马的名字。崔泽到达之后，抄了“赤兔”与“追风”旗号，毫不停顿，纵马往回飞驰。
来回二十里路，赤兔在小半个时辰内跑完。回到起点时，鼻子里喷着粗气，身上汗出如浆，马奴忙拿出早已备好的盐砖，引它去一旁舔舐。
在场中等候多时的看客纷纷骚动起来。参赌下注的，尽皆跌足痛恨，自怨自艾，怪自己走眼。善于逢迎阿谀的，已经开始大肆宣扬世子的英姿战果。
看热闹的则在议论，为何郡主会被世子抱着回来？又大发感叹，赤兔驮了两个人，仍能一马当先，可见确是万金难买的神骏良驹，不知明日卖出怎样的天价。
崔浩早已迎上去，一边问“郡主怎么了”，一边伸手想把崔滢接过来。
崔泽退后一步：“不用劳烦三弟，我送阿滢回去歇息。”
他一转身，碰上霍高覃，手背在身后，皱着眉头打量崔滢。
回程路上，崔滢开始胃疼。此时脸色惨淡，头搭在崔泽肩上，微启眼皮，看见霍高覃，居然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找你要汤要水地作闹。”
崔泽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心头恚怒，冷冷看着霍高覃：“阁下号称能照顾郡主，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心照顾？”
霍高覃脸色也阴沉着，火光映照，怒气聚集在微带金黄的瞳仁中：“郡主，我问你，我有没有亲手替你切好羊肉？我有没有事先警告过你？是你毫不领情，甩脸子给我看。霍家亲戚众多，你若是总这样由着性子胡来，无所顾忌，将来嫁进霍家，就算我能宠着你，容让你，你如何能够讨得长辈喜欢，赢得晚辈尊重？”
“你胡说八道什么？”崔泽一下子收紧双臂，用力之大，几令崔滢蹙眉。她低低哼了一声，崔泽忙松了手。崔滢却感觉得到，他抱着自己的两条手臂在轻轻颤抖。
霍高覃转眼看着他：“我姓霍，我出身西北。世子，你难道猜不出，我为什么而来？”
这一番对话，一字不落，进了周遭无数双耳朵之中。
关于这位西北豪客的来历，城中多有揣测。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刻他竟然亲口承认，且还大剌剌宣布，他与宁华郡主有婚姻之约。
崔浩脸色苍白，望着崔泽。
崔泽的眼睛黑得发亮，他看着霍高覃，一字一句道：“我不管阁下来自何处，姓福还是姓祸，郡主是我东阳王府的掌上明珠，你若想求娶，自去请来父母媒妁，与王府商议。岂有媒人尚未登门，你就胡言乱语的道理？自此刻起，你若靠近郡主三尺之内，恕我不会客气。哪怕闹出天大的风波，也要让你知道，东阳王府断不会容人轻侮。”
崔浩走上前去，站在他身侧，悠悠道：“我亦是王府中人，自当与世子共进退。”
王府另一位庶子崔洋也在人群中，本来跟别人一样围观热闹。被崔浩这样一说，只好也抬腿走出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崔浩身侧。
在场众人一时都不敢说话。
唐梅站在人后，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陈娇娘与她耳语：“你哥哥对所有妹子都很好啊！”唐梅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好在此时终于有第二匹马奔回终点，看旗的仆役来回报：“明义君拔旗而归。”
众人忙拥着霍高覃前往迎接，这才平息下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
崔滢没什么力气，却仍旧朝崔洋点点头，微笑道：“阿洋，谢谢你。”
崔洋脸上大红：“郡主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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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经过中天，开始西斜。崔滢坐在帐篷中，小口小口喝粥。
米是奉三娘带来的涞州米。锅是崔泽托了崔沁，去问人借来的——闺中有茹素礼佛的习俗，这次来的小姐中便有几位吃长素的，随身携带锅碗，自己煮食。粥是崔泽生了火，守在一旁，不错眼盯着熬出来的。
山月本要接过碗来，崔泽却拒绝了。他端着碗，坐到床边，将崔滢半抱在怀里，一勺一勺，亲自喂她。
海月大是高兴，悄悄拉山月袖子出了帐篷，跟她咬耳朵：“这下子，你不用担心世子对郡主不好了吧？到底是血浓于水，世子心地良善，怎么可能不看顾自己的亲生妹子？”
山月点点头，没有说话。今日世子对郡主，果然十分尽心——也太尽心了些！她心里又起了别的担忧，这担忧有些荒谬，因此不敢告诉海月，便想转身回去帐篷里候着。
海月一把拉住她：“你急什么？让世子与姑娘好好说些兄妹间的私房话，不好么？”
山月无奈，回头看了眼帐中昏黄烛光，想了想，心里总是安定不下来，干脆带着四个小丫头，围着帐篷一圈圈巡视。
帐中，崔滢吃了小半碗粥，摇头不吃了。崔泽放下碗，低头微笑道：“我正想劝你别一下子吃太多。”
“你以前教过我，饿极了的时候，需少量多餐，慢慢恢复进食。”
崔泽沉默了一下，忽然将她抱紧，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滢，告诉我，我们以前是否认识？上回离开涞州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送我书册？你以前是不是也胃疼过，也是我替你煮了粥，喂你吃饭？”
崔滢抬手轻抚他嘴唇：“问这个做什么？横竖你也不记得了。”
崔泽还想说话，头却被她拉低，所有未来得及出口的疑问消失在她唇齿之间。
这个吻悠长而热烈。结束的时候，他喘／息着，双手放在她腰上，想要轻轻推开她。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让他无法遮掩身体的强烈反应。
她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似是撒娇，又似是不满。他顿时停住手，不敢再动弹。
好在崔滢也没有更过分的行为。她安静地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如疾风暴雨般的呼吸声逐渐平静下来。
她轻声问：“阿泽，你是想做一个指挥上万人马，拯救无数百姓的大英雄，还是想做一个富贵闲散的世子，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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