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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帝京(十三)


因为永宁王世子与崔浩的到来,崔泽不得不搬入正房,让出西厢房与崔浩居住。

        这安排其实古怪。历来习俗,西厢方是待客之所。

        然而永宁王世子与崔浩都没有对这安排表示异议。崔泽送了霍高覃出门后,便亲自陪着永宁王世子去东厢房观览。

        崔滢站在门槛外,微微扬起脸,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掠过等身高的紫檀座钟,歪着头白眼看人的小鸟寒枝图,开阔的窗前长案。

        崔泽靠近她身边,轻声低语:“这么多年来,陈伯一直没有忘记,当年那个陪他讲了一整夜故事的小郡主。”

        崔滢眼中有波纹闪了一闪,抬脚走进去,口中笑道:“贵府有陈伯主持,真是难得的福气。可惜,永宁王府没有这么忠心的老人,否则也不会在这时候走水了。”

        她来之前,先去了一趟永宁王府的宅子,看了火烧后的断壁残垣。

        火势从库房烧起,一应物料烧得精光,只剩焦黑的木炭,谁也看不出原身是什么样的木料做工。

        住人的房子也烧得面目全非,其间应有的名贵摆设毁于一旦。

        崔滢看过一遍,又找来几个管事的问过。问完之后,却没说怎么处置。只让他们好生呆着,静候京兆府的差人来找他们问话。

        从始至终,崔泽一直陪在她身边,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微笑道:“其实这些年里,王府未始没有过议论,王爷也曾嫌弃过陈伯年老昏懵,做事不够齐全,王妃也从青州派了一些人手过来,原本想把陈伯替下去。是宁华郡主一直在王爷和王妃面前,为陈伯力争。”

        “郡主言道,青州离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所能依赖的只能是主事人的忠心与操守。世间从来聪明人常见,老实人难得。若弃陈伯的忠心于不顾,换上别的聪明人,如何能够保证他不监守自盗?”

        “亏了宁华郡主的坚持回护,才保住陈伯的管事地位,也才有今日东阳王府的安稳无事。”

        他这番话,是有的放矢。闹出稀奇事情来的,其实不只永宁王府一处。

        五世子进京,是本朝难得的盛事,却也在京中各处王府旧宅里激起千尺风浪。

        永宁王世子来得最晚,闹出的戏文最大。之前已经出过熙和王世子因倒卖之事处死家奴,清平王世子命家仆于限期内补足款项等诸种新闻。

        永宁王府家的家奴多半也是看了这两家的前事,一时慌张,狗急跳墙,这才闹出宅邸走水,火烧库房的荒唐事来。

        这五家里头,唯有东阳王府与顺平王府两处,安安稳稳,风平浪静。

        陈伯之难得,于此可见一斑。

        崔滢含笑听他说完,一挑眉,笑吟吟点评:“贵府有宁华郡主,幸甚。”

        明媚笑靥,闪亮眼神,骄傲神气。

        正是崔泽最爱的模样。他情不自禁踏前一步。

        崔滢白他一眼,往后一退,身后一个圆圆东西咯到她的腰。回头一看,轻咦一声:“这些是……”

        崔泽随她一起看过去,“是你小时候玩过的,陈伯一直替你留着。”

        陈伯从房门急急进来,一眼看到个穿狐裘的少年低着头,一只手伸进漆盒,不知在抚弄什么。不由得大急,小步疾走上前,伸手就要把那圆肚子漆盒抱走:“演世子恕罪,老奴糊涂,把这些小孩玩意儿放错了手,老奴这就拿走。”

        皱褶的手指刚刚碰到漆盒,他一眼看见永宁王世子抬起的脸,动作蓦然一停:“你,你,你是……”

        “陈伯。”崔滢笑着,顽皮地眨一眨眼,“拜托,别戳穿我。”

        陈伯怔怔地看着她,嘴唇不停哆嗦,“郡……郡……”

        崔泽伸手按住陈伯肩膀,微笑道:“陈伯,我明白你很高兴。演世子以后会在这里住下,你有大把机会与他倾谈。他赤子之心,对这些玩意儿颇感兴趣,不如你就把这个盒子留在这里,供演世子赏玩,可好?”

        “好,好。”陈伯回过神来。他到底是在京中主事几十年的人,知道此事紧要,抹一把眼泪,把蔓延到嗓子头的哽堵硬生生咽下,声音不由自主高亮起来,“演世子但请放心,老奴别的本事没有,唯有一颗忠心可表日月。”

        崔滢拿起那巴掌大小的泥豹子,轻笑道:“我记得,这是陈伯替我从集市上寻来的。我那时候小,只在古书上见过赤豹玄豹,却从没见过真正的豹长什么样。心里好奇得紧,听说宫里养着许多,本想求王爷带我进宫去瞧一瞧,却被王爷狠狠骂了一顿。我气得一连两天不肯正经吃饭。陈伯心疼我,去集市上寻摸了许久,终于找到个会捏豹子的泥人张。背了王爷王妃,把这个泥豹子塞给我,要我乖乖吃饭,不要再跟王爷怄气。”

        陈伯眼中闪着泪花,低声囔囔:“原来郡主都记得。”

        他走出去的时候,原本有些佝偻的背重又挺直,激昂意气填斥他苍老的身躯。像是一匹老疲的驽马,再次听到将军的号角,又像是护犊的老兽,想要再次保护他羽翼下的幼崽。

        崔泽目送他背影,轻声道:“陈伯一身孤单,无儿无女,他真心把那个小小郡主当成他自己的孩子了。”

        回头看着崔滢,眼眸中盈动着无限温柔:“你为什么不瞒着他?你能骗过小妹,不可能骗不过一个只在十年前见过你的老人家。”

        崔滢一扬眉,笑出声来:“唐梅?你妹子太好玩了。”

        却见崔泽神色沉俨,并没有跟着自己一起发笑。反思了一下,收起笑容:“对不住,我不该当你的面,拿你妹子取笑。”

        “不是。”崔泽摇摇头,却没解释。看着她,微笑问道:“敢问演世子,打算如何处理贵府走水之事?”

        崔滢沉吟着,尚未说话。崔泽上前一步,低声与他耳语:“我抵京之后,摸查过府中下人底细。”

        “嗯?”崔滢侧头看着他,纤长羽睫一颤,“都有哪方面的人?”

        “一个疑是清平王府派来的。另一个,是在圣旨下发前进入府中。”

        崔滢与他对视,缓缓道:“是圣上的人?”

        崔泽微微颔首:“这五处地方,圣上应该都安插了眼线。你无论打算怎么做,都需知道,圣上正睁大眼,细细看我五人的一举一动。”

        崔滢在窗边站定,格子窗已经完全支起,秋风吹起她裘领上的风毛,缓缓抚过线条柔润的下颌。

        她的声音落在风里,轻柔淡定:“先不论具体做法,摆在我面前的,有三个立场,三种方向。第一,真正的永宁王世子崔演会怎么做?第二,皇上心里期待看到的是什么?第三……”

        她一挑眉,侧脸看着崔泽:“你猜,第三条路是甚么?”

        “我猜不出来。”崔泽避而不答。

        书案上已经铺好雪白的素笺,崔滢从笔架上提出一管细毫。崔泽见她要写字,扭头取了一块崭新的墨锭,施了水,手腕悬于砚石之上,动作既轻又快,很快磨出小半砚黑墨,混合龙脑的油墨香味扑鼻而来。

        崔滢坐下,咬着笔头看他磨墨,唇角含笑,口齿含糊地打趣:“人家说红袖添香,你这是铁掌磨砂?咦,说不定崔演那家伙就好这口?”

        崔泽磨完墨,抬起头,眼眸闪亮地看着她笑,却见她又递来一方砚石,一锭朱砂墨:“一事不烦二主,还劳你继续替我研墨。”

        在崔泽研墨的当口,她提起笔,在纸上落墨,快速写下清、顺、熙、永、东五个字,凝笔问道:“阿泽,如果要你来评判入京五位世子的作为,你如何给他们计筹?”

        崔泽从没见过这等思考方法,眉毛一挑,讶然惊喜:“这法子好,条分缕析,一目了然。”一边打圈磨着,一边思索:“清平王世子尚未进京,就往各处安插眼线,打草惊蛇,四处树敌,可得一个浮躁的评语,减一筹。”

        崔滢点点头,提笔在清字下写了一横。

        “顺平王府郡主嫁入黑水军,得一筹。”

        崔滢换了一支笔,在顺字下画了一条鲜红的横线,跟着又在东字下也画了一条相同的红线。

        崔泽皱了皱眉,抬头去看她,目光中大有委屈不甘的意味。崔滢睨了他一眼,悄声道:“天下皆知的事情,你要掩耳盗铃?”

        崔泽停下手,附耳过去,与她说悄悄话:“我不想做掩耳盗铃的蠢人,只想做窃玉偷香的雅贼。”

        两人目光相对,都如风吹秋池,荡漾起波。崔滢轻哼一声:“说正事,不准趁机调情。”

        崔泽脸一红,干咳一声:“顺平王世子曾有过拉拢我的心思,可见其人胸中颇有些合纵的韬略。原本可得一筹。”

        崔滢的朱砂笔已经移至顺字上方。听了这句话,顿在半空,讶道:“原本?”

        “他太心急,被我回绝。此事圣上看在眼里,上位之人,必定不喜他私下勾连,是以反成败笔。一出一入,可以抹平。”

        崔滢想了想,朱笔依旧写下一横,又换黑笔,另写一横。方笑道:“你说过,所有留下的痕迹,都会在雪融后裸露出来。这一进一出,既然已落入有心人眼里,便不可能当作没发生过。”

        崔泽颔首:“你说得是。”抬头看着她微笑:“阿滢,我总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

        崔滢吹了吹笔上的墨水,不经意笑道:“我是你先生啊。”

        崔泽眼眸一闪,低下头,掩住唇角的笑意,“唔。”没想到无意之间,解开一个长久以来的疑团,欢喜无限。

        含着情,悄悄瞄一眼那张清艳绝伦的侧颜,清了清嗓子,又道:“此次处置京中管事监守自盗之事,东阳王府得益于宁华郡主的先见之明,无为而治,得一筹。”

        崔滢落下一笔,笑道:“东阳王府这两筹,全是宁华郡主挣来。泽世子,你是不是心有偏爱,是以把功劳全推在她头上?”

        “我确实心有偏爱。可推功一说,纯属子虚乌有,小生冤枉。”崔泽回她,得了一个娇俏的白眼,心中一荡,傻傻笑了一会儿,方又道:“熙和王世子处事手法残横,当减一筹。清平王世子宽柔仁和,当加一筹。”

        崔滢凝笔摇头:“不对。清平王世子命他们限期补足,此是无奈之举。这十数年间,下人早已换了一轮又一轮,其间账目全然混乱,纵要补齐,也全无凭据。就算他家的仆人一夜之间遵纪守法,圣人附体,也绝无可能把这些年的亏空补足。所能补全的,不过十分之一二罢了。清平王世子此举,重在邀名,不得实利。当减一筹,而非加筹。”

        崔泽皱眉道:“亏空已成定局,与其学熙和王世子一样杀人泄愤,不如给下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崔滢坚持:“熙和王世子的做法固然血腥,却能为后来人立威,至少保得数年内的账目清楚。他二人做法都有利弊,若是熙和得一筹,清平便该同得一筹。”

        崔泽低头寻思片刻,方抬头看着她笑:“你说的是。我对熙和王世子有偏见,是以评论之间,失了公心。”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你方才说,你的立场有三个,演世子,皇上,还有一个是什么?”

        崔滢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她低头看着笔下素笺,四位世子名下都有或红或黑的笔墨,只有永宁王世子下一片空白。

        她换了黑墨。

        “永宁王世子崔演,有断袖传闻。”落下一横。

        “治下无方,闹出火龙烧仓的闹剧,贻笑大方,失二筹。”添上一竖一短横。

        “入住东阳王府宅邸,拉拢世子崔泽,不避嫌疑,骄横恣意,再失一筹。”一短竖。

        “以藩王之子的身份,公然结交手握边军的朝廷重将,其心叵测。”

        她重重写下一横,将那个浓黑的正字补全。

        崔泽心口一跳,低头看着她。

        她也抬眼望着他,目光清亮,缓缓道:“第三个立场,就是东阳王府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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