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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帝京(二十二)


唐梅不喜欢贺锦儿。一见她来,白眼能翻到天上,不是挑剔她走路款扭的姿势,就是讽刺她说话时故作娇弱的语气,要不就鄙夷她不小心流露的妖媚神态。

        言辞尖酸刻薄,十分不好听。香蒲开头还劝两句,后来听说了贺锦儿的出身,便也不劝了。每逢她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抽身出去,往窗底墙角绕圈子,以防有人偷听。

        贺锦儿空自练了一身拿捏男人的好本事,却毫无用武之地,每日里不得不对着个油盐不进的粗鄙村姑。那一腔怀才不遇的幽怨,简直堪比投江之屈子,放还之太白。

        连春娘都看不过眼,夹枪带棒地劝她:“你那脸是用鞋拔子做的?恁地又厚又涎。果然行院里出来的娼/妇行子,身子骨比那杨花儿还要轻浮些。我虽是个下人,也比你懂得几分自重。我劝你,好生在屋子里呆着罢。横竖世子已经看在你那死鬼姐妹的份上,答应了每日来上香。你就算再馋着男人,也不必整日里老往隔壁跑,也不见得就能多看几眼世子。如今世子忙着外头的大事,就是唐姑娘屋里,也少见他的影子。你去了,除了受一顿白眼炮仗,何曾有半点好处?”

        尽管顶着这许多恶意浮语,她却仍旧勤勤恳恳,每日不耻下问。

        请教的问题五花八门,然而总围绕着一个统摄全篇的宏旨:郡主。

        “唐姑娘,郡主吃饭的时侯,是喜欢吃素,还是吃荤?她饭量是多少?喜欢喝什么汤?她是左手拿筷子还是右手拿筷子?是先吃饭还是先喝汤?”

        “唐姑娘,郡主喜欢喝酒吗?是无人处小酌,还是聚会时欢饮?是喜欢热过的梅酒还是冰镇的甜酿?郡主有多大酒量?会喝醉吗?醉后是大哭,还是大笑,还是唱曲儿,还是蒙头大睡?”

        “唐姑娘,郡主会作诗吗?作画?女工刺绣,是否精通?是喜欢绣花鸟,还是松石?郡主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唐姑娘,郡主闲暇时侯怎么消遣?是下棋,还是蹴鞠,或是斗草,投壶,荡秋千?”

        第一天被唐梅撵出去,春娘就发现了大秘密:“唐姑娘好似不喜欢郡主?你一提郡主两个字,她那脸都快气白了。”

        她们自然不知道,唐梅始终坚信,郡主一缕芳魂,附在外头的演世子身上。心里又是厌恶又是惧怕,又还夹杂几分幸灾乐祸,以及几分心不甘情不愿承认的伤心难过。

        心情委实奇妙,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是以贺锦儿面前,唐梅便表现得阴晴不定,时而耐心解答,时而爱答不理,时而暴跳如雷。

        好在贺锦儿毫不计较,无论唐梅怎么样待她,她都如衙门点卯一样,每日准时在唐梅用过朝食后出现,言辞柔顺,态度谦卑。

        任凭春娘怎么劝她别去触霉头,贺锦儿只垂了头,轻言细语道谢。

        心头却止不住冷笑,难怪春娘生得一副好相貌,却敌不过行院女子的手段,连自个儿男人都守不住。聪明面孔笨肚肠,心里没半分成算。

        她每日里去唐梅面前受气,难道这委屈是白受的?

        她这是战战兢兢,尽忠职守,努力把“假扮郡主”这件事做到尽善尽美。世子知道了,心里一定会感念她的拳拳心意。

        唐梅蛮不讲理?这感情好啊。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去世子面前表白自己,标榜自己。唐梅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助力?她越是蛮横不讲理,世子便越是会对自己心存愧疚。

        说起来,像世子这样高贵多金,温柔良善的男子,历来皆是行院女子赎身从良的最佳人选。她运气好,顶了陈小小那短命鬼的缺,可千万不能辜负这等福气。

        唐梅却也是奇怪,她固然讨厌郡主生前的傲慢自大,然而现在顶着宁华郡主名头的贺锦儿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分外谦顺,她却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外地觉得刺眼,觉得闹心,觉得窝火。

        觉得这个贺锦儿简直比郡主本尊更讨人厌,十倍百倍地讨人厌。

        崔滢去到后院的时侯,正好听见唐梅在屋里跳脚发怒:“你要问我什么问题,就好生问,做什么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样子?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你了?我都说了好几遍,叫你别来我眼前讨人厌,你偏每天都上赶着来讨骂。来就来了,做什么摆出一副受了欺负的委屈样,我到底怎么你了?香蒲,你来评评理,我哪里就欺负她了?”

        她叫得怒意汹汹,回答她的女子声音却娇柔平和,并不受她的影响:“唐姑娘别生气,我只是真的很想知道,郡主她是什么样子的人,才能扮得更像一些。许是我太着急了一些,才让唐姑娘误会。唉,其实呢,也不怪唐姑娘误会,主要是我生得不好,爹娘给了一副小模小样的受气包嘴脸。便是再高兴的时侯,也是叫人看了欢喜不起来。以前年小的时侯,便常为了这个原因挨揍。假母拿着扫帚赶着骂我,说我长成这样就是给人添堵。唉,这都怪我,总是学不会像唐姑娘这样大气豪爽。”

        崔滢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唐梅的回应,想象她一脸吃瘪的样子,不禁低头闷笑。

        这贺锦儿,倒是个有心计又有胆色的妙人!

        她何等聪明的人,一早从两人对话里,猜到贺锦儿这番做作,约莫是想做给某人看。

        可惜,今日一大早崔泽就出门了,没有这份耳福。如今在后院听了这一场热闹的,是心思比她更灵巧百倍的崔滢。

        虽然一眼看透贺锦儿的心思,崔滢心中却并无气恼憎恶。

        屋子里响起年轻姑娘们清脆动听的声音,一字字,一句句,带着千回百转的心思,藏着说不出口的念想,或许恋着男子的温柔,或许存着暧昧的勾引,又或许,只是谋划着退路与余生。

        崔滢心思一晃,莫名生出一些柔软的感触。

        百里之外,流民大军如风卷残云浩荡而来,更远的地方,濉州城里尸山血海,红颜白骨。

        四合院墙下,两个青春女郎在拌嘴,在计较些极其琐碎的得失,上演些小巧得甚至算不上阴谋的心机。

        照她的性子,以前最不耐见后院女子们在方寸之间斗心眼,然而此时此刻,秋日萧朗,树枝在白墙上投下疏密有致的光影,那些话语里的心术盘算,忽然变得浅淡,变得不再重要,不再能引起她的冷漠反感。

        她在院子里咳了一声,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香蒲和春娘掀帘子出来。见了她,惊讶地上前见礼。

        崔滢先跟香蒲说话:“你去告诉唐姑娘,泽世子有事拜托她。”

        唐梅在屋里听到,急急奔到门口,忽又想起外头是甚么人,心头生出毛毛的害怕,下意识顿住脚步。

        却又忍不住心里的欢喜与得意。

        原来哥哥不仅记挂她,还认为她唐梅和郡主一样,是能够帮他忙的人,并不是只会给他添乱。

        这些日子,崔泽几乎整日陪着这位换了芯子的泽世子,出门则并驾同车,在家则卧起与共。虽然中院与后院不过咫尺之遥,她却只能在晚饭后,得到崔泽来去匆匆的几句浮词慰问,甚至还比不上在青州的时侯。

        想到哥哥,强忍住心头害怕,隔着窗户追问:“我哥哥要我做什么?他怎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是唐姑娘吗?抱歉惊扰你了。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令兄想着,你与明义君是闺中好友,想请你出面,去接了明义君来家叙旧。他有些事,需得与明义君商议。”

        “好。我马上去。”

        她急着走,贺锦儿自然不好再留在她房间。低了头出来,正要往自己房间走。忽然听到那个清醇明亮的男子声音与自己打招呼:“郡主是吗?今日令兄请郡主去佛前上香。他有急事先出门,特地委了我来陪护郡主。待会儿到了地头,令兄再与我们会合。”

        贺锦儿一愣,忍不住偷眼看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裹着狐裘的男子,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形挺拔修长,如涧谷翠松。皮肤比一般女子还要洁白细嫩,细长眉斜飞入鬓,黑亮眸耀如宝石。

        她不敢多看,垂眸迟疑道:“世子并未交代……”

        唐梅已经催着香蒲去备车,又把她叫回来,忙慌地加了一句:“让陈伯多备一辆,郡主也出门。”

        掉转头,一脸不耐地教训贺锦儿:“你只管跟演世子走就是了。我告诉你,你想学那个人,不用日日来我眼前晃。演世子就跟她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你只管跟着他学起来,我保证你能学个皮毛。”

        贺锦儿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见演世子的第一眼,心里便生出些真实的胆寒来。

        他那双眼睛太亮,让自己的小心思毫无隐匿余地。

        便十分不情愿跟着他走:“我不是不信演世子,只是到底是去哪里,见甚么人,望演世子明言见告,也好容我准备衣饰,免得失礼。”

        唐梅一听:“你没衣服穿?没关系啊,我前些天才让香蒲做了一身新衣裳,你与她差不多身高胖瘦,想必能穿。香蒲,你把衣服先借给郡主穿一天吧。横竖衣服穿不坏的。”

        香蒲刚去前头传了话回来,便听到唐梅这慷慨大方的做派,脸色一僵,难得地沉下脸来,刺了唐梅一句:“恕婢子见少识浅,从没见过赏了给人,还当作是自己东西,胡乱许了下家的。唐姑娘若是不舍得,婢子这就把衣裳退给唐姑娘。凭唐姑娘想再借给谁送给谁,都不干婢子的事。”

        唐梅一愣,咦,难道自己做得不对?

        她在乡下时,哪有那么多新衣服可穿?若有一家做了新衣,大半年内,若有年龄相近的姑娘们要走亲戚人家,多有来借穿的。只要爱惜得好,也并没有人介意。

        若真是穷得叮当响的,便一家五六口人人共穿三两身衣服,也是常见。

        没想到竟招来香蒲生这么大的气。

        春娘见过香蒲炫耀新衣裳,想着若是给了贺锦儿,那还不是自己囊中之物?贪念一起,忍不住便替贺锦儿出头:“婢子是绣娘,看衣服比别人眼毒一些。那身衣裳我也看了,当日不好意思叫妹子难堪——委实太贵重了,不是我们丫鬟下人能穿的,折福气。郡主的身份才压得住那料子和绣工。”

        崔滢差点扶额。适才生出的那一点柔软的感叹随风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不过来了小片刻功夫,后院这几位女郎已经连演了好几出大戏,勾心斗角之处,半点也不比那日宗正赐宴差了。

        眼看她们又要为着衣服的事情再吵一架,一挑眉,冷冷道:“唐梅,干你的正事去,不要在这里节外生枝。郡主,你的事,泽世子都告诉我了。一刻钟后,若是在府门见不到人,我不会再等你,你也不用继续留下。”

        贺锦儿脸色发白,抬头望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

        唐梅气愤愤地经过她身边,顿了顿脚,到底还是好心提醒她一句:“你最好别怀疑他的话。他这人很讨厌,可我哥哥对他言听计从。他说要赶你出去,我哥哥就不会多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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