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天心情好，接客
人族皇朝尘海五百年，妖族进兵中洲，一夜之间，盛极一时的仙界陨落，皇朝覆灭。
从此天道真传丢失，世间再无人成仙。世人都说，那是因为仙人放任凡间毁灭于妖族之手而遭到了天谴。
无稽之谈。
仙界被血洗的那一夜，世间仅存的最后一名上仙站在云颠的废墟中，思考良久，无言收剑，走入凡尘。
除他之外，世间竟还剩一名仙人。既然如此，杀了便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要将仙治的时代亲手终结。
千年后，修仙界改朝换代之际，他于天鹤门雪山之巅睁开双眼，看向自己右手手腕，其上赫然浮现出一片赤色符咒，下方署名——“唐娟”。
好熟悉的名字，却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哦，对了，这应当是合欢宗主独创的炉鼎标记吧。
想不起来，也罢。
喜报！
合欢宗宗主唐捐，今天要再度接客啦！
火树银花在暗尘里拔地而起，琉璃光华的碧树银台在烟火气中招摇。
他们还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在星桥铁索上张灯结彩。
忘川楼并非单独一栋，而是数栋高楼间复道周阁相属，上下有道，左右咸通，其中机巧匠心不足为道，且说主楼矗立夤城正中，九层高楼直插夜空，越近低处越是人头攒动，四周富丽堂皇皆由此扩散也似，万家灯火辉煌引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凡是路过者总要上前朝参一二，才算不虚此行。
忘川楼是合欢宗名下的青楼之一，算不得顶好，却是最热闹的。
忘川楼顶层沿街方位，有一扇合欢雕花交窗，抬眼得见其后一抹翩翩剪影看不分明。虽说影影绰绰，那也是非结丹修为者目力不可及。
“夤城月下锦绣团簇，家家和乐，处处言欢，萍水相逢更胜他乡故知。道友可知，我观你今日运里遇贵，春花秋月难再，莫”
“有话快说。”
“嘿嘿，我见阁下抬头望了许久，看着什么没有，可能同我说说？”
“今日忘川楼主接客。”
“当真？这青楼不是合欢宗的产业吗，那八层楼阁坐北房间所住的可不就是那位？”
男人不置可否，冲拔地而起的高楼扬扬下巴，
“瞧见那个人影了？”
“您给讲讲？”
“传闻仪态万千，卓越多姿，翩若惊鸿”
呼。
唐捐吹熄手中的火苗，红烛上窜起一丝微光，摇曳着被关进镂空玉灯后，将光线遮去半数，影影绰绰地投满小半个房间。
他身披了一件薄薄的衣衫，信手一掀金线滚边衣摆，坐到靠窗放置的妆镜台边。
他对着镜子反复端详，描了一对弯月眉，画了一双桃花眼，指腹沾上薄唇酡红的唇脂，在嘴角晕了又晕。
奇怪，这妆化了看着不像女人，怎么反而更像男人了。
今晚忘川楼主人，合欢宗宗主唐捐接客。
现任合欢宗宗主继任大典时，唐捐也“接待”过一位稀客，可惜那位客人与他貌似冰炭不投，最终不欢而散。
也罢。
“我见犹怜。诶，道友，他正支着头冲你笑呢。”
落荒而逃的背景消失在人群中，男人并没有再多在意，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抵着下巴的手不自觉移到脖颈摸索。
看一眼，回眸再看一眼。
他这才收回目光，没入另一股人潮中去了。
忘川楼底楼的喧闹人蓦地言静了片刻，舞女足下迈错一拍，几声脚步拾级而上，从纷扰的乐声中分离开来。
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攀上，至三层以上，楼下喧哗愈弱愈遥，沿途几位美艳少女修者冲他笑得花枝招展，面无表情的守卫谨慎退后让开去路。
他皆视若无物，恍若未闻。
忘川楼内部自三六九之分，虽说是对外经营的正经青楼，却只有下三层门庭若市为往来接客之用；往上中间三层，依旧分为单间客房，非合欢宗弟子手执内门腰牌，不得随意出入，只提供宗门往来协调之便；至于最上三层，月光铺洒的琉璃瓦下是宗主个人的行宫，无人敢入内半步，平日自然是空置的，不点灯火，则完全隐没于月色，不现分毫。
个中陈设地位分别，不可同日而语。
灯光黯淡，只能照亮眼下鼻尖一点，脚步终止通往九层的台阶上。
衣袍领口一阵悉索，叩门三下，扬声道，
“天鹤殿大弟子羿文兴，求见宗主。”
无人应答，四下无声，羿文兴却仍怙立门外，一盏茶时间过去，才有话语传出，
“进来。”
他暗松口气，推门几步上前，抱拳欠身。
甫一迈步进入，眼前豁然开朗，大厅占去一整层楼的空间，幽香若有似无扑鼻而来。
其内陈设，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上等货色，具一尘不染得不甚自然，若不是平日里什么事都不干时刻施展除尘决，便是根本不曾动用过。
人间御苑比之也要失色。
上位中央置一巨大石椅，椅面足容三人并坐。座前垂帘上卷，石椅上侧卧一人，也不起身迎客，只垫着胳膊趴在左手扶手上。侧手有一凤型雕花戳灯，不知燃的什么材料，分明无风，火光昏昏摇曳，直叫人不住欲睡。
唐捐冷清的面容也随之扑朔，一会儿隐到暗里，状似笑意吟吟，一会儿细看，仍是眸若深潭，缓急不惊。
一个慵懒的声音飘然而至。
“何事。”
“家师不日将要出关，敬请宗主届时莅临。”
厅堂宽阔异常，羿文兴的话语挟了灵力传出，铿锵有力，回音阵阵不绝。
斜靠着的唐捐不看他，指节叩击石椅扶手，大有深意道，
“哦，这是你们师尊的意思？”
“师尊闭关前叮嘱，等至出关在即，首要是通知唐宗主。”
“他可说不出这么好听的话。”
耳边有叩击声不疾不徐，羿文兴压力倍增，唐捐确实所言不假。师尊不怎么给人好脸，谈起这位唐宗主时尤为如此。但若非确实师命难违，他也不至于三番两次跑来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师尊确是如此吩咐的。”
唐捐轻笑，还要开口，却停下手中动作，侧耳作倾听状。
羿文兴也偏头凝神，什么都没听见，不敢贸然发问，又罚站似得静立一会儿，视野内突然出现一双皮靴，悄无声息点过。
“有不速之客登门，随我去迎接吧。”
唐捐轻盈几步，跳出楼阁，身子一翻落在某处空中复道的栏杆后，俯视下方。
只见一楼人群喧哗，为首的中年男人端起酒杯，重重往桌上摔去，
“凭什么你们楼主别人见得，我闵筠见不得。来，丫头你评评理，我长得这般让人看了食不下咽？”
他强行揽过浓妆艳抹的莺花，楼上合欢宗门人看不惯其嚣张跋扈，不满地私语，满堂好事者哄笑，闵筠震声发话，
“让你们楼主见我，我便放过你，否则今晚，爷这回可就只能不当君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这般风流英俊，哪能开这种玩笑。”
被他揽过的倒霉女子搓着满手臂鸡皮疙瘩跑了，自有自荐枕席的顶上，她抚上闵竹君衣领，往他怀里蹭，
“找我说来，今天楼主您是见不着了，不如勉为其难，尝尝野花的味道如何？”
“若是我偏要见，硬闯上去，你们能如何？”
她乱摸的手腕被捉住，无辜地撅嘴，媚眼含了委屈，
“您倘若是来一睹楼主芳容的，还是别往上边讨这没趣了，您是不知道，刚刚这外边，来了个天鹤门的伪君子，冷着脸话也不说就上楼去了，楼主这会儿，可忙着接客，没心思招呼咱呢。”
清脆悦耳的话语回荡，落到有心人耳中，也相视嘿嘿低笑，各有各的意味。
投巧的莺花一句话招来了众目睽睽，还要开口，一个“您”自刚脱嘴，却突然被扼在咽喉，竟怎么伸长了脖子也发不出声来。
“我怎不知今日还有贵客光临？既然来了，无有不迎的道理，请上座一叙。”
众人错愕抬头，只见唐捐身在高处凭栏俯视，抛下一句，不管底下众人，带着羿文兴转身便走。
楼阁间百转千回，蜿蜒逶迤，唐捐足下轻点，看似随意跃过数楼，转进一辅楼内室，唤人看茶，取水温杯泡了上等的好茶。
闵筠不一会儿随后而至，茶恰巧泡好，他坐在唐捐对面落座，意味深长地看眼站在唐捐身后，护卫姿态的羿文兴。
唐捐将茶推一盏过去，自己端起另一盏，饶有兴致地望向他。
闵筠挽袖捧起中间那盏清茶，放到鼻下轻嗅，动作行云流水，才好不容易让人注意到他一副书生打扮，全然没有刚才那股落榜秀才，无行武断之气。
“在下自恃受故人奉托，求见宗主心切而不得，出此下策不免唐突，先给宗主赔个不是，请宗主勿怪。”
温热的水汽升腾，唐捐垂眸在盏口轻吹，
“责怪与否在我，诚意多少在你。”
“宗主说笑了。”
闵筠浅抿，干脆地一饮而尽，作了个照杯的动作。
唐捐见他坦然，但笑着不接口，原封不动放下茶盏，一只雪貂从他肩头蹿下，伸出粉嫩的舌头吧嗒吧嗒地喝起来。
羿文兴见闵筠好像真不怕唐捐在茶里下毒，心想这位心可真大，要知道唐捐可是远近闻名的一直致力于为登门的来客带来宾至如归的仪式感，视死如归的归。
“这次来，在下带了一份薄礼，够不够份量得个青眼，请您先过目。”
闵筠在衣袖中翻找，羿文兴思考着自己要不要主动回避，不料与他探寻的目光对上，
“若是没猜错的话，阁下是天鹤门那位的高徒吧？”
正要开口，却见唐捐也回头看过来，一股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羿文兴主动告退，才准备后撤，便见一道黑影向他袭来。
躲闪不及，羿文兴眼前一黑，头重重磕在地上，逐渐昏沉，他最后只听见似有若无一句，“倘若是唐捐也不可为之事”，便失去了意识。
清风徐来，河边有被狐朋狗友拐带来“见世面”的善男信女聚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打水漂玩。
男人在互相推搡的人流逆行穿梭，从容不迫来到岸边。那里坐了一整排专给私会的一对对野鸳鸯算命看姻缘，全副武装的道士。
咦，那边是不是有个一直忘川楼里抛头露面，半死不活的断腿女人从河上飘过去了？
“我听世间有谈到道君听风子，皆称‘阴阳五行有道无遗，前生后世掌上乾坤’，特不远千里来求上一卦，不知道君看我如何？”
男人面前道人听到他的问话，取过签筒，看也不看抽出一支扔给他，
“你说的多管不是贫道。”
男人笑着接过，定睛一看，赫然是大凶二字，不由嘴角一抽，膛目无言，
“此签何解？”
“恭喜，你命不错，能活到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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