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百幻蝶09
在甘柘棠复杂的眼神里，夏任簌将那个装着蝴蝶的透明盒子打开，一只筋骨分明的白皙手掌向着蝴蝶的残躯伸去。
甘柘棠吓了一跳，她的第一反应是完了夏哥也被那个怪物男孩传染开始吃奇怪的东西了！所以当她看到下一秒对方的手指仍然悬停在蝴蝶的上方、没有其他动静的时候，不免放下了一大半心；而还没放下那一小半，变成了愈演愈烈的好奇，这好奇让她的双眼牢牢地定在了那只纤长而有力的手上。
只见那正在月光下莹然生光的、玉雕似的手掌正在蝴蝶残躯的正上方缓缓张开，夏任簌闭上了双眼，极度的宁静和专注笼罩在他的身上。这一刻，万籁俱寂，喧嚣的夜风和虫鸣都远去了；虽然看似一切如常，但甘柘棠却觉得，这一刻，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张力；就在那只手掌与残破的蝴蝶之间，某件无法具现化但真实存在的事情正在发生。
十余分钟之后，夏任簌睁开了眼睛。世界的开关突然被打开了，风声、虫鸣声、林间树叶声纷纷涌入耳来。夏任簌将有些颤抖的手掌收回来，他喘息着，一缕细汗从鬓间留下来。接着，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甘柘棠眼前，那只蝴蝶的身躯碎裂了。一阵轻风拂过，将那些轻盈的碎片温柔地扬起来，它们就这样在风中无声无息的消解了。
风离开了，昆虫观察箱里空空如也，没人知道有一只蝴蝶曾经来过。
接着，在夏任簌轻轻伸开的手掌上方，一抹飘渺的虚影在空气中缓缓显现。甘柘棠惊讶极了：那正在夜空中轻振羽衣的小小精灵，不正是刚才的那只蝴蝶吗？不过，它模糊着氤氲在空气中的轮廓和半透明、流动着的色彩说明，此时的它已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凡俗之物了。
“夏哥，这……”甘柘棠觉得自己的语言不太够用了，她满腔难诉的惊疑之情全挂在脸上。
“这算是……2000年安源县那场大地震送给我的纪念品吧。生物死亡之后，我可以暂时控制它尚未消散的‘灵’，使用它生前的力量；不过是有时限的，一般只能用一次。”夏任簌说，他像小孩子一样对甘柘棠眨了眨眼，“现在我们可是互换过秘密了哦。”
原来夏哥也有奇怪的力量啊！甘柘棠想。她不怪夏任簌之前一直对自己有所保留——毕竟刚认识不久嘛；要不是自己在第一次见面时就露馅了，恐怕她也不会立即将拥有特殊能力的事告诉对方的。得知这件事，她除了惊讶之外，竟然是开心更多：20年前，那时夏哥也还是一个小小少年吧，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品尝过同样的慌乱、困惑、恐惧与茫然呢？劫后余生、神秘能力，这特殊的经历像一条无形的线，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将20年前的夏任簌和20年后的甘柘棠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这种奇妙的共时感让甘柘棠对20年前那个陌生的小夏任簌升起了浓烈的亲密之情，他们好像成了一对未曾谋面，但生死与共的战友。怀着这种心情，甘柘棠想，现在看这个成年版的夏哥，好像也有了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了呢。
夏任簌无语地看了一眼陷入自己情绪的甘柘棠，她闪亮亮的眼睛正在情真意切地看着他，满脸都写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甘柘棠回过神来，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原来咱们一样！我这不是高兴嘛……哦哦，夏哥，你说你现在能使用那只蝴蝶的能力，那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啊？”
“用来和它的属下沟通啊。”夏任簌回答。
“它的……属下？你是说那些伪装成温室保温膜的丑蝴蝶吗？可它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啊？而且，这只小蝴蝶是今晚才从小布身体里孵化出来的，可那些大蝴蝶，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趴在这里假装保温膜了。”
“可如果它们没有联系，为什么小蝴蝶偏偏会在大蝴蝶的包围之下出生呢？总不能是巧合吧。”
“这么说是有点蹊跷。对了，今晚我们之所以会来温室这里，还是因为小布的提议呢。难道她那个时候已经被蝴蝶的幼虫控制了？”
“也许。”夏任簌说，“那些大蝴蝶在这里伪装温室，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最起码，在云昇地产买下这里之前，它们就已经在了。可是这么长时间，它们却一直毫无异动，休眠似的，几乎和真正的保温膜没有两样。直到你们，确切的说，直到小布和方圆体内的小蝴蝶幼虫来到这里，它们才重新开始活动。所以我觉得，小蝴蝶对它们来说一定很重要，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就像蜂后与工蜂一样。当然，我也只是猜测；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只小蝴蝶明显是最特殊的，从它下手总好过从别的蝴蝶那里吧。”
“所以，这群休眠的‘工蝶’，是被我们身上携带的‘蝶后’唤醒的；而我们身上‘蝶后’的幼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甘柘棠顺着他的思路继续思索，“我是说，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们呢？在我们之前，云昇的人已经在这里工作、居住了一段时间了，可他们就什么事也没有啊！难道他们习惯特别好，晚上从来不开窗户？”
夏任簌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怪物男孩’的出现，让我没办法相信这是个纯粹的巧合。对于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工蝶’们作为老住户，知道的肯定比我们这些外来者多。这也是我想要和它们沟通的理由。”
甘柘棠倒是想起夏任簌提到过的，曾经在167所工作过的江平淮，也许可以问问他？不过转念一想，江平淮如果真的知情，那么他就有可能是事件的相关者；这么一来，他是否愿意提供信息、他提供的信息又有多少可信，就都很难说了。这个时候，也许蝴蝶反而比人更可信些。这么想着，甘柘棠点了点头。
夏任簌见她没有意见，便闭上眼睛。右胸口的“心脏”在他主动的驱使下缓缓苏醒，慢慢搏动起来。右“心脏”的节律完全是杂乱的，偏偏又很有力，“咚咚”地敲击着他的胸腔，激得左边的人类心脏也多少有些乱了方寸。两个心脏、两种不同的生命节奏在夏任簌的体内左右互搏，几乎要把他的胸膛撕成两半。
他深深地呼吸着，放任左边的人类心脏放弃负隅顽抗，调节自己、服从于右侧的节奏。虽然心脏不由自己控制的感觉就像跳下万丈悬崖一样难受，但为了使用力量，这种痛苦也是必要的。
他的努力渐见成效：随着左右心脏跳动节律的缓缓重合，夏任簌感觉到，他与蝴蝶之灵间的联系也越来越模糊了。不是因为联系减弱了，而是因为，他和蝴蝶，越来越近了。在左右心脏的节奏彻底重合的一瞬间，闭着眼睛的夏任簌看到了一片晃动着的模糊景色——用小蝴蝶的眼睛。
成功了。
现在，他还是他，但同时也是那只死去的蝴蝶了。夏任簌的所料不错，这只小蝴蝶的确能够命令那些灰色的大蝴蝶；夏任簌心随念动，小蝴蝶在空中翩翩地舞动起来，它运动的轨迹以及触角上散发出的外激素明确地传达了夏任簌的命令。
片刻后，两只栖息在温室骨架顶端的灰蝴蝶触角微动，展开它们鸟一样大的鳞翅，向小蝴蝶飞来；随后，悬停在它的附近，三对触角碰撞在了一起。
夏任簌向甘柘棠伸出手：“牵住我的手，闭上眼睛。”
甘柘棠依言拉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接着，她“看”到了别具一格的奇妙景色。
在她的眼前，跃动的光影和流动的色彩构成了一个充满变化的朦胧世界——有点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画，这种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画风让甘柘棠目眩神迷，她过了一小会儿才得以摆脱那种眩晕感，开始提取眼前景色中蕴含的信息。
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天边有灿烂的云霞；她身处的地方一片规规整整的新绿，应该是一片……田？
突然，一团棕灰色的庞然大物向她袭来，她下意识地想躲，却发现对方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在她周围上上下下的盘旋而已。
“呃……夏、夏哥？”甘柘棠猜测着问。
那团棕灰色的影子向后退了退，它的整个庞大的身躯这才完全映入甘柘棠的眼帘：原来是一只大蝴蝶。
大蝴蝶人性化的点了点头，夏任簌熟悉的声音在甘柘棠耳边响起：“我们现在进入了那两只‘工蝶’的记忆。我们看到的，就是它们曾经看到过的。”
这么说我现在变成一只蝴蝶啦？甘柘棠新鲜极了，她在半空中小旋风似的飞了好一会儿，还乐此不疲地“袭击”大蝴蝶夏任簌。
蝴蝶虽然没有表情，但夏任簌的无奈毫无障碍地传递给了甘柘棠。虽然无奈，他仍然好脾气地陪着甘柘棠飞来飞去，中途还被故意撞了好几下。
他们的嬉戏很快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甘柘棠和夏任簌并肩停在一杆开得正盛的桃枝上，居高临下的观察着下方的田块，以及在田块上工作的人。
脚步声的主人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他沟壑纵横的皮肤晒得黝黑发亮，干瘦的身躯习惯性地伛偻着。在泥泞的田垄之间，老人蹒跚着虚浮无力的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行着，他弓着身躯一株一株地照料、观察着田地里高高的秧苗，那老练精熟的模样让人联想起经验老道的老农；可他陈旧而整洁的装束、厚厚的高度近视眼镜和衬衫上别着的钢笔又说明他所从事的应该是需要长期俯首书案的工作。
一个年轻男人拎着铝饭盒从田边走过，尽管年轻了20岁，这张脸对夏任簌来说仍然很熟悉，这个人正是年轻时的江平淮。他看起来二十大几岁，穿海魂衫，带塑料框眼镜，脸上仍带着未褪的朝气，像学生胜过像研究员。
江平淮在田边站定，扬声向老人问道：“王老师，今天也自己加班啊？”
老人直起身来，回答说：“是，是……我今天也晚些回去。”他胸口上别着一个金属铭牌，上面刻着“研究员王麓原，第167农业科技研究所”的字样。
“哦，好的。”江平淮点点头，他犹豫了一下，向老人，也就是王麓原走近了一些，轻声劝道：“王老师，您今天又没吃晚饭吧？这都多长时间了，没日没夜的扎在田里。您这样熬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唉，您的心我是了解的，可科研的事，有时候也急不来……”
王麓原摇摇头，对江平淮说：“我这把年纪，再不急，就来不及了。小江老师，谢谢你的关心，但我心里有数，会照顾自己的。你回宿舍去吧。”
面对江平淮的好意，他的表情是温和的，甚至因年迈老朽，显得有些卑微；可那双浑浊的双眼中却燃烧着不应属于垂暮之年的烈火，那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壮怀，更是一意孤行、飞蛾扑火的血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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