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狐猴
凌晨时分，刺骨的寒冷将高微冻醒。
她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蜘蛛丝，抖了抖宽大的衣衫，从里面滚落不少草爬子和马陆，又耸耸肩膀，反手伸进衣领，从后背抓出一只长尾狐猴。
狐猴一对核桃大的眼睛眨了眨，尖尖的鼻子在高微手上蹭了两下，叽叽叫了几声。
“我听不懂啊，你叫什么叫……”高微在狐猴的小脑袋上拍了拍，这小家伙是她几日前从山猫口中救下的，从此它就认准了她，赶都赶不走。
她随手撸了一把狐猴的黑白相间的长尾巴：“饿了么？”
“叽叽！”
“我也饿，怎么办？”高微把狐猴举到眼前，从那双棕黄色的大眼睛里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
“要不，”她咧嘴龇牙，做出一个狰狞的表情，“我把你吃了，怎样？”
天方破晓，高微爬上一棵在地震中幸存的大树，她蹲在粗大的树杈上，狐猴跳上她的肩膀，小小的爪子扳着她的头，叽叽叫了几声。
高微向狐猴指的方向看去，一道光华从渐渐明亮的天际掠过。
她注视那道光，看着它消失在远方的大山之中。
“嗯，嗯。”少女拍拍狐猴的小爪子，“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
她以手支腮，叹了口气：“哎，可是人家会飞，我不会呢。”
留在秘境已经二十多天了，高微不得不适应这里，不但要活着，还得活得很好，还要兼顾修炼，说实话，还真不是容易的活儿。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到少女青稚的面孔上，她手搭凉棚，眯眼看向前方，随即用短剑在树干上刻下一道巴掌长的划痕。
她像只猴子般灵活的跳下树干，阳光照到新的划痕上，在它之下，还有数十道刻痕，长长短短，粗细不一，很是随心所欲。
少女在林间穿行，她脚步轻盈，点尘不惊，狐猴盘在她脖子上，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
她突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狐猴吱了一声，长长的爪子捂住眼睛。
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卡在两棵倒下的树木间，尸体扭曲变形，浮肿溃烂，两个眼窝空空如也，一条千足虫从那个空洞中钻了出来。
高微一手捂住鼻子，忍受那无孔不入，几乎浓如实体的尸臭，另一只手握着短剑，伸向那死人的腰间，割断衣带，又挑起那只浸透了尸水的乾坤袋。
随即她只手结印，无色之焰在指尖燃起，手指一弹，小小的透明流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落到尸体上。
高微退后几步，心中默数。
二、三——
须臾间，水炎从小小的一点扩大到尸体全身，尸体剧烈的颤抖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萎缩，腐烂流脓的肌肉无声的沸腾着，一块一块从骨骼上落下，还没掉到地上便被烧做无形。水炎持续的腐蚀，烧灼着，最后，在原来的地方只剩一小堆灰白的骨灰。
尘归尘，土归土。高微默念了一句，对那堆骨灰低头一礼，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一阵微风吹过，骨灰四散飘扬，那名不知名弟子在世间最后的痕迹也随风散尽。
“这一个也没有带辟谷丹啊……”高微倒尽乾坤袋中的事物，分门别类的理了理，丹药，灵石，简牍，符箓，衣物，武器，可就是没有辟谷丹。
狐猴从她胳膊下面钻了过来，尖鼻子凑上去，在每个事物上都闻了闻，爪子抓住一个灵石就要往嘴里塞。
“喂！不是什么都能吃的好吗！”
少女把那颗灵石从狐猴嘴里掏了出来，擦擦上面的口水，和其他东西一起收好，这些天总是能发现试炼弟子的尸体，按修真界规矩，无主之物，尽可自取。
虽然一开始还有些膈应这死人财，但几次之后，面对那些生前是精英弟子，死后却只是一具具变为蛆虫盛宴的臭皮囊，高微从一开始的恶心抵触，到唏嘘不忍，最后只是捡起地上的失物般拿走乾坤袋，并以水炎焚化他们的尸体。
没有时间让他们一一入土为安，水炎焚之，扬灰随风，免得那凄惨难看的尸体暴露于荒野，或许才是对他们应有的尊重。
“……也有可能是多此一举吧？”高微挠了挠狐猴的下巴，小家伙眯起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人死万事空，我觉得那样子难看，他们自己却没感觉了。再说，天地万物，有始有终，曝尸荒野不过一时，时间长了，终究会被虫豸吃光，回归这无尽世界。我烧了他们，不过是为我自己好受，你说是不是？”
狐猴大大的眼睛瞪着少女，鼻子抽动几下，伸出纤长的爪子，在高微脸上掠过，灵巧的五指在她鬓角边一抓，从头发拽下一只蠕动的松毛虫，丢进嘴里大嚼起来。
“吃！你就知道吃！”她瞪着那腮帮鼓囊囊的狐猴，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拎起那小家伙往脖子上一放，兔起鹘落几下腾跃，片刻间已跳出了这片林子。
地震不到一个月，被天地巨力撕裂的地面依旧沟壑重重，仿佛道道血肉翻卷的伤口，而这一个多月以来，草木并未停止对这些伤口的修复，裸露的黄土黑土和岩层上，向阴处已有斑斓的地衣和苔藓，向阳处则在几场雨后，发出了点点新绿。
少女大步奔跑着，风声在她耳边呼呼而过，她放低重心，长腿一弹，如羚羊般腾跃，跳过了一条一丈多宽的地缝。
她在一条小河前停了下来，掬水抹了把脸，又走进齐肩深的河水中，双目微合，双手在水中舒展，感应水流细微的走向和波动。
突然，她肩膀一抖，手臂在水中一抄，一尾尺半长的大白鱼几乎是一头撞上到她掌中。
岸边，小狐猴人立于一棵毛榉木上，机警的放起哨来，它几乎立刻发现了高微的收获，叽叽叫着，在树上上蹦下跳，十分欢快。
高微扣着鱼鳃，全身湿哒哒的上了岸，她将那条鱼往地上一摔，卷了卷袖子，就着一块大青石磨起了剑，短剑上布满隐裂和豁口，虽然材质不错，但这段时间用得太厉害了，大概没多久就得报废了。
小狐猴从树上跳了下来，蹦到那几乎和它一样大小的白鱼旁，见那鱼鳃翕张十分有趣，伸手去撩弄，谁料那鱼生命力颇为顽强，腾地跳了起来，鱼尾啪的打在狐猴爪子上，疼得它叽叽直叫。
“淘气！活该被打！”话虽如此，高微还是随手弹了一记寒冰术，那白鱼瞬间便被冻得硬邦邦。
狐猴大感有趣，扑上去手抓牙咬，无奈那鱼冻透了，它咬了半天都啃不下一片鳞片来。
高微磨完剑，大拇指在刃口上一试，满意的点点头，转头见狐猴抱着冻鱼没处下口，乐道：“小心崩了牙，放着我来。”
她解了寒冰术，刮鳞，挖腮，开膛掏内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片刻间那鱼已经被料理得干干净净。
狐猴口水都下来了，凑到少女身边，挨挨擦擦，做出许多谄媚之色。
高微一晒，剁下那巴掌大的鱼头，想了想，又加了截鱼尾，丢给那小家伙，便见它叽叽欢呼，手抱鱼头，脚踩鱼尾，踞地大嚼起来。
此刻时正当午，阳光直射下来，又有和风徐徐，高微身上衣衫渐渐干了，她把鱼身破成两半，一半收起，另一半则以短剑片成薄片，就这么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吞咽了下去。
并非她想茹毛饮血当野人，而是此地妖兽多不怕火，第一次她生火烤松鸡，肉香飘扬，竟引来一群青狼，松鸡自然不保，若非她跑得快，自己也差点塞了狼群的牙缝。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搜罗那些死去弟子的乾坤袋，找寻辟谷丹，只有实在肚饿之时，才捕鱼生吃。
鱼肉被冰过，肉质细嫩，切得又薄，爽脆弹牙，带着淡淡的甜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儿，偶尔这么吃一次，也算野趣，但若以后都只能吃生的——高微轻轻一叹，将最后一片生鱼片咽了下去。
她看着那吃得正欢的小狐猴，像是自言自语道：“还好是我留下来了。要是阿玖，大概连这鱼都抓不到，就抓到了，她也不肯吃生的吧？”
狐猴抱着比它头还大的鱼头，哧溜溜吸吮着鱼脑，闻言一双大眼睛瞟了过来，却见主人抱膝而坐，看去虽然是笑着的，却又并不欢愉，那复杂的神情以它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阿玖，我还活着呢，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
夕阳西下，杨缨靠着一棵大树，抱臂而立，她眉头紧锁，一脸烦躁的盯着不远处的小楼。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名形貌俊雅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看见杨缨，脚步一顿。
“言师叔。”杨缨眼睛一亮，上前深深行礼。
言崧点点头，正待离去，又见那少女满眼忧虑，轻叹一声道：“她没有大碍。你，若是想进去看看也行，不过她此刻正昏睡，不要惊扰了便是。”
听到那“没有大碍”四字，杨缨松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没事就好，我就不进去了。”
她见言崧似要离开，抿了抿唇，低声道：“言师叔，还有一事。”
言崧看了她一眼，大约猜到她要问什么，摇摇头道：“当众行凶，忤逆长辈。哎，杜真人那一击已算留手，伤势看似凶险，其实未伤她本源，徐徐调理，还是能恢复的。”
他这一番话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杨缨死死咬着下唇，心中转过千般思索，又抬头道：“小朱她就是容易冲动。不过，不过，她那般行事也是情有可原，要不是高微——”
听到这个名字，言崧脚步一顿，夕照残霞在他身后迤逦，而他的面容则陷入了幽深的阴影。
杨缨心中烦乱，自然没有注意他这些微异常，继续道：“纵然小朱有错，但那文倩容，哼，她在秘境中设计同门，以致阿微身陷其中，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如此为人行事，甚是让人唾弃！若是只罚朱玖，不罚文某，岂能服众？”
她望着言崧背影：“言师叔，你，你不是与阿微和小朱都要好么？能不能，能不能——”
青年抬起头，看向黑黝黝的远山，黑夜将至，山色已渐次苍茫，而他的目光却更为荒凉。他极轻的叹了口气，在杨缨的目光中，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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