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不哭
高微缩成一团，躲在床角，脸深深埋在双臂之间，怎么也不敢往外看。
怎么会这样？她自清醒的那一刻便在不断自问，她使劲闭着双眼，似乎这样便能抹去方才那惊骇的景象。
我到底是怎么了？高微无数次的自问，她醒来后全身疼痛无比，但比身体疼痛更令她震惊的是，她双眼看到的，有如噩梦般不可思议之景。
她咬着牙，双肩颤动，全身冰凉战栗，唯有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女孩紧闭双眼，耳中是嗡嗡的鸣声，用最后一丝理智将尖叫压下，她慢慢抬起头，无论怎样都要面对的不是么？再看一次，也许，也许刚才是眼花了吧。
少女坐在对面的床榻上，乌发垂肩，白衣如雪，身形窈窕纤柔，一如平时。高微视线慢慢上移，在朱玖的脖子处停留了很久，最后她抬起目光，定定的看向她的脸。
朱玖也在凝视着高微，她对上高微的目光，看到女孩眼中的惊愕不解和迷惑，还有深藏其后的惊恐。少女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蹙起眉头，有什么不对么？为何高微每次看到自己的脸都会如此异常？
女孩像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了一记，身体猛然一挺，抽搐着伏在床榻上，双手掩面，全身颤抖如筛糠。朱玖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搭在她肩头，却见女孩退缩的避开了她的触摸。
“你到底是怎么了？”朱玖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高微还是蜷缩一团，半晌才涩声道：“阿玖？”
“我在。”少女坐到她身畔。
鲛人烛的光柔和而明亮，女孩却突然伸手一弹，一道水流随着她的手势飞向烛火，骤然便将烛光熄灭，室内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对不起。”黑暗中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像松了一口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朱玖摸索着伸出手，试探着抚上女孩的身体，手掌下的身体抖了抖，却没有像刚才那般躲避，她慢慢的，轻柔的摩挲着高微的瘦硬的肩膀，单薄的后背，一遍又一遍，手指抚过之处只是一层皮肤包裹着骨架，她没想到女孩竟是这样的干瘦。
在一阵沉默后，高微叹了一口气，声音镇定了许多：“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是阿玖你，身形，衣着，发式，声音，姿态，都是你。只不过，只不过当我看到你的脸……”
她停了停，声音微不可闻：“那是一张，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的脸。”
黑暗中，朱玖忍不住伸手摸着自己的面孔，她心中满是疑惑，便问道：“陌生的脸？什么意思？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呀，你，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子的脸？”
“我不知道，那是，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面孔。我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看其他的还好，桌子是桌子，床是床，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只有当，当看到你的脸——不！还有方暄的脸，都是，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突然急躁起来，哑着嗓子叫道：“你不明白这有多可怕！我和你们朝夕相处，哪怕远远的一个背影都不会认错，但是，但是明明其他的地方都是正常的，只有脸，只有脸是陌生的！我看到的是方暄的衣服，方暄的身体，听到的是方暄的声音，但往脸上一看呢——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的脸！”
朱玖紧紧握拳，闭目想象了一下高微所说的情景，她嘴唇抿成一条线，试图从这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条思路来。
高微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黯哑低沉，比痛哭更让人揪心。
“我开始以为是眼花了，以为是幻觉。但看其他东西都是好好的，再回转来看你们的脸的时候，却发现那张陌生的脸还会变化。每一眼看过去都不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变，你明白么？你明白么！那张陌生的脸永远是陌生的，我记不住，当我看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你！”
似乎有一道电光划过朱玖的脑海，她猛地站起身，喃喃道：“头部受创……识海，识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高微嘶声叫道，“我是疯了么？你是除了姑姑以外我最亲近的人，可是现在，我连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我刚才闭着眼睛想了好久，可是，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呀！我看向你的脸，希望之前只是一个幻觉，但是，每看一眼，你的脸都在变化，我，我一定是疯了！”
朱玖返身将女孩搂到怀里，感觉到怀里的高微在发抖，在啜泣，她咬着牙颤声道：“阿微，你没疯！你，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时撞到了头，可能是，是伤到了识海，所以才会如此。你没疯，真的，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抽风想要那个岩精，你也不会去抓它，更不会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
“是我害了你，”朱玖脸上一凉，泪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她声音中是深深的悔恨，“对不起，阿微……”
“我，我害怕……”高微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她抽噎着，泣不成声，“怎么办？我试过内视自察，但头好疼，识海有个地方好像被封住了，怎么也探查不到……”
“如果，如果治不好怎么办？永远都看不到熟悉的面孔，永远都是不断在变化的陌生的脸，我好害怕，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朱玖闻言一呆，随即大声道：“不会治不好！薛师叔说识海幽微玄妙，外力难以介入，所以他治不了。但你可以自疗，你是最能祛病疗伤的水灵根，只要修为有所进益，识海所受暗伤定然能够痊愈！”
女孩的哭声慢慢停了，她本来就有一股子韧性，遇事向来冷静，但她所见到的景象太过惊悚——毕竟才十岁的孩子，一时间惧怕莫名，才这样不管不顾的哭闹起来。这样发泄一番后，她心中的恐惧和抑郁之情也慢慢消退，取而代之是镇定和沉思。
朱玖的话很有道理，高微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心中暗道这是最后一次哭泣，自己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一遇事便方寸大乱，怎么对得起姑姑，怎么对得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
她直起身，对着朱玖说道：“是，一定能治好的。阿玖，这不怪你，是我托大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算是一个教训吧。刚才，刚才我那个样子真难看，吓到你了么？”
黑暗中朱玖沉默了许久，半天她才低低答道：“总之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疗伤之术。”
高微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才止住眼睛的酸涩，她强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其实，虽然你长得好看，但天天看也会腻，如今总是换样子，看多了或许，或许还有几分新鲜劲儿。”
“一点都不好笑……”朱玖知道女孩是想逗她开心，她心中感激，却仍是沉甸甸的难受。高微的暗伤如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若是从此治不好——她不敢想下去了。
“睡吧，你身上有伤，多睡觉有利于伤势痊愈。”
“嗯，阿玖？”
“我在。”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摸吧……”
一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少女的面孔，纤细的指尖从朱玖发际缓慢下移，在高微心中勾勒出圆润开阔的额头，挺秀飞扬的长眉，顾盼生辉的凤眼，琼鼻檀口，如玉脸颊……还有指尖清冷的湿意。
“阿玖，别哭……”
“……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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