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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陪罚


若是高微知错认错,嘴上告个饶,他便能顺势下坡,不疼不痒的发落了她了事,似这般强项不认,却又有几分道理,还真是难以处置。

        男子隐隐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这倔强的孩子似乎有些地方与某人神似,他想了想便道:“我极天宗弟子,岂可不识云篆?若为外界所知,本宗颜面何存?你虽入门不久,却也是我宗门之人,要时刻维护宗门利益,不可损害宗门形象。”

        “不过,你到底情有可原,这样吧,你每日课后便来此处,罚你以云篆抄录卷宗,也算小惩大诫了。”

        高微觉察到男子语气突然温和起来,所谓处罚也比她之前设想轻了许多,如此高高举起低低放下,倒让她心中诧异,她也懂得见好就收,便恭敬应是,见男子再无其他交待,便行礼想退下。

        走到门口,高微突然想起一事,便回身问道:“弟子惶恐,还未请教您尊名道号。”

        男子闻言一笑:“我名沈周,至于道号,呵呵,有本名自可立于天地,多个道号又有何用?”

        高微心中有些疑惑,也不便再问,出了小楼,见夜深人静,而星光漫天,她望着天空出了一回神,便慢慢顺着小路一路回去。

        回了成字斋,却见朱玖方暄二人都在房内,高微一怔,随即笑嘻嘻的一手搭上方暄肩头,挤了挤眼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依着门规,男弟子不能进女弟子寝室,怎么你也想去绳愆处一游吗?”

        方暄颇不自在,随手拍下她的爪子,回头看了看朱玖,有点尴尬的说:“还不是担心你,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入门三天就进了绳愆处,也算是三甲了。我打听了一下,你前头那两个受罚的都挺重的。”

        他上下打量了高微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啧啧问道:“你是被怎么罚了?”

        高微闻言笑嘻嘻的反问道:“那两个是怎么被罚的?说来让我乐乐!”

        方暄本来有些担心她,见她神情轻松,倒也松了一口气,便笑道:“先说你的,乐完你的再乐别人的也不迟。”

        “也没什么,先是在门外罚站了两个多时辰,进去以后问问话,就罚我每日课后去绳愆处以云篆抄写卷宗。”高微说得轻描淡写,心中还是存有疑惑,便商量于众人,“我怎么觉得这不算是罚呀,倒像是给我开小灶,教我快些学会云篆呢?”

        朱玖皱眉道:“本来那教习罚你就没道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抄卷宗?横竖我也不识那鬼画符似的天书。”

        方暄苦笑道:“人人以绳愆处受罚为畏途,你倒好,偏要贴上去受罚,真是!”

        他摇头叹息一声,又道:“看来你这番惩罚还算好的,齐皓因顶撞师长,目无尊卑,被罚每日至绳愆处领鞭刑三记,抽足百鞭才罢——这还是陆真人说得从轻呢!啧啧,你看今日齐皓脸白得和纸似的,看来受伤不轻。还有那文倩容因与同门生事,被罚三日内抄门规三百遍,且一月内每日晨起课前要到绳愆处大声背诵三遍,以儆效尤。你笑什么,那与之生事同门就是你,今日那罚你的教习师叔也姓文,你当这里头没猫腻么?”

        高微大笑道:“有什么关系,都是受罚,她这个受罚倒是别致有趣,你们说,要不要早起去观摩观摩她如何背诵门规的,就当是勤奋向学,必不会有谁说咱们怠惰了!”

        朱玖嗤了一声,不屑道:“谁喜欢看那人背门规,没意思得很,你没事就好,你们且聊着吧,我要休息了。”

        高微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方暄,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方暄摸摸鼻子,自知此时夜深,不便多待,便讪笑着走了。

        夜虽深,人却难静,高微躺在床上,饿得眼冒金星,翻覆半天也睡不着,胃里像有只爪子在一下一下的挠着,烧心般难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糊入睡。

        “你真要去?”少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奇怪,哪有上赶着领罚的?

        向晚微风轻轻吹拂,一天的暑热在这带着凉意的风里,一丝一丝的消退,方暄心中的烦躁之意却有增无减。

        “为什么不去?”朱玖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也不识云篆,这不是上佳的补习机会么?”

        高微笑嘻嘻的在前面走着,这几日她稍稍了解了同屋之人的脾性,知道朱玖言出必行,对她执意要陪罚,心中也颇有几分欢喜,所以并不出言相劝。

        “教习师叔又没有罚你,你这样大喇喇的去找事,真是太……”方暄摇摇头,找不到词语形容这种行为,“你要想学云篆,我可以教你呀!绳愆处,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呀!”

        朱玖不耐烦的摆摆手,快步赶上高微,只留下方暄一人跳脚。

        这次没有等太久,高微二人便进了小楼,沈周面色微沉,扫了二人一眼,皱眉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这话是问朱玖,她不卑不亢执手为礼,回道:“沈真人见谅,弟子朱玖,因也不识云篆,如此无知难免令本门蒙羞,回思许久自觉惭愧无地,为了不堕本门颜面,早日赶上同门进度,弟子愿一同领罚,望沈真人首肯。”

        这般大喇喇的自求惩罚,沈周多少年也没遇到一个,他在弟子面前性情向来严肃,喜怒不形于色,当此时也只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高微朱玖对视一眼,心中略定,这才偷偷打量了一番楼中布局。

        楼内空间比外表看上去大很多,开间阔大,两道槅门后隐约有楼梯通向上层,而一楼正堂却空荡荡的,当中孤零零的摆着一条低矮长案,空阔轩朗,未知光源何来却明亮如白昼,毫无压抑之感,与绳愆处的威名颇为不符。

        沈周一挥袖,案上多了两方玉版并玉笔,案前设了两只蒲团,二人行礼谢过后,便于蒲团上盘腿坐下。

        高微执笔在手,玉笔微凉,前端软毫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细长而柔韧,便听沈周说道:“藐天地之造化,极阴阳之变数,寰宇之内,乃有极天。宗门定鼎,而条其纲纪;生徒新入,则齐其法制。是故祖师定三戒,齐十八律,约绳墨之曲直,定规矩之方圆。刑罚奖赏,据此而出;绳愆纠谬,教而后诛。后世门人,记之在心,戒之在行,慎之重之,勿令相违。其戒一……”

        高微闻言,向那一尺宽,尺半长的玉版看去,只见其上隐隐绰绰现出字迹,字体形若流云飞瀑,转折曲直间无迹可寻,飘渺中带着一丝古朴,正是让她在课堂上蒙羞的云篆。

        她略一思索,便知沈周所诵门规戒律,正是这玉版上出现的字迹,字迹如此淡薄,正如凡间描红习字一般,于是提笔向第一个字上描去。

        笔毫间断刚触及玉版,高微心头悚然一惊,那玉笔所持之处传来一股吸力,将她这几日修习引气诀,存于丹田气海的灵气,如抽丝剥茧般抽去一丝,通过笔毫注入玉版之上,便见那着笔处灵光一现,笔迹宛如新墨。

        高微这才知道,这抄写云篆,竟然是以自身灵气为墨。

        她想明白这一点,也不迟疑,端端正正,一笔一笔勾勒出第一个字,同时心中默念,将字形字义印入识海之中。

        很快玉版上如云烟满纸,淡淡的字迹密布其上,沈周这时也停了下来,不再出声。

        高微不假思索的一笔接一笔的写在玉版上,灵气也一丝一丝被玉笔抽去,待将这满满一版字迹描红完毕,她才觉手腕微微发抖,丹田隐然有灵气枯竭之感。

        她看了沈周一眼,见其背光而立,垂目负手,一副漠不关心之相,她心中思索一番,便停下笔来,双手结聚灵印,以引气诀吐纳导引,积蓄灵气于丹田气海中。

        这番行功用了顿饭功夫,楼中灵气丰沛,倒比她平日行功费时更短,待气海充裕后,高微又执笔在手,只见玉版上字迹一闪,便淡淡隐去,莹润无暇的玉版光洁如镜,映出一张稚嫩的面孔,她愣了愣,耳边又传来沈周不急不缓,温厚醇和的诵读声。

        极天宗门规分三戒十八律,每条戒律下又有细则,具体而微,十分繁复,高微足足写满七张玉版才罢手,每写满一张便需打坐调息,耗费无数心神,体力与意志力也几乎告罄。

        待最后一个字落笔,高微已汗湿重衣,右手抖如筛糠,以左手用力握住手腕都止不住。

        “今日就到这里,明日照旧。”沈周丢下一句话,袍袖轻拂,径直离去。

        高微看向身旁的朱玖,方才太过专注,竟未曾理会对方,却见少女面容苍白如腊,额发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额头鬓角,一望便知她所费心神体力也不在自己之下。

        两人对视一眼,竟都累得话也说不出,高微撑着书案想起身,却忘记原本盘着腿,几个时辰未曾换过姿势,下半身全麻透了,一时不稳,竟扑通摔倒在地。

        朱玖见状想去搀扶她,也忘了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被高微摔下去的力道一带,也合身跌下,两人摔做一团,哎呀哎呦的叫了起来。

        高微仰躺在地,双股半日血脉不通,此时如有千万只蚂蚁爬过,麻痒无比,钻心的难受,可手软脚软,竟一根小指头都懒怠抬起,她哎呦了几声,侧头看到朱玖也仪态全无的躺在地上,心中好笑,竟嘿嘿低笑起来。

        朱玖白了她一眼,身体虽累,心中却清明得很,似乎入门这几日,唯有这一番劳心劳力后才有放松之感,为高微笑声所感染,竟也低笑起来。

        二人越笑越欢畅,从呵呵低笑到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小楼之中。

        沈周并未走远,他侧耳倾听从小楼传来的笑声,严肃紧绷的面孔上也不觉浮现一丝微笑。

        极天宗立派万年以降,大概这是第一次在绳愆处听到这么欢快的笑声,男子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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