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无路
极天岭，峻极通天。
叶舟穿过草原，速度还是不急不缓，最后稳稳的停在山脚下。
高微仰起头，越来越近的山岭挡住了阳光，投下的阴影将叶舟覆盖，随着叶舟向那巍峨高山靠近，她将脖子抬得都要断了，只能看到山峰直插入云，半空云雾缭绕，却再也无法看到山顶雪峰。
阮榛当先下了叶舟，稳稳站在山脚的碎石地上，自从看到了极天岭，她周身的气质突然变得凝重肃穆，连宋苏也不言不笑，径直跟在她身后。
高微注意到这二人的变化，自从她看到这连绵万里的山岭，就为这雄浑壮阔的景象所折服，不知不觉也变得更为沉稳，见状也默默跳下叶舟。
阮榛看了女孩一样，目光中微有抚慰之意，随即开口道：“极天岭峰高万仞，横亘数万里，穿过这里才算是到了我们极天宗的外围。”
她纤手一扬，叶舟化为一道青光隐入她袍袖之中。
“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按本门规矩，从极天岭到山门之间的这段路程需得由你自己走，以示虔敬之心，至诚之志。”
高微闻言点头，又听阮榛说道：“此地布有结界，与下界隔绝，凡人就算是穿过草原来到岭外也无法进入，同样，岭内生灵也无法出去，唯有修真之人可自由来去。你若是看到其中风物与外界大相径庭，也不必慌张。”
阮榛摊开手，手心里是一片碧绿的叶子，质地非金非玉，泛着莹莹青光。她以灵气化出一条细细的藤蔓，穿过叶柄，弯腰将叶子系在高微颈脖上，轻轻说道：“岭中生物大多有灵智，这片青木叶能护你平安，你只要慎言慎行，一路沿着大路行进，到达山门即可。”
说罢，阮榛一手搭在高微肩头上，轻轻一按，高微只觉得一股清凉舒爽之气从肩头传来，遍体如浸清泉，似乎身体里有无限精力。她却没有看到那片青木叶在她胸口闪了闪，便光泽暗淡，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如一片木雕的饰品。
阮榛一手掐了个法诀，口中喃喃有词，随着她的清澈的声音，空气中似乎有了些微变化，四周景物如水中的倒影般荡漾扭曲，高微心中一直感到的那种压迫感也随之增强。
最后一个词语从少女口中念出，高微惊奇的发现，脚下的沙砾土地，面前苍茫的山岭，身周的一切就像冰晶倒影般，被阮榛清冽的声音一击而破，幻境被粉碎，细碎的冰晶环绕在她身周，粼粼生光。
第一次面对修真界的女孩，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高微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她肩上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向前推去，女孩踉跄几步，进入了那个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世界。
她稳住身形，停在当地，半响时间都茫然不知所措。她所处的环境如此奇异，纷至沓来的异境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过了一会儿，高微缓缓将迷茫的视线收回，挪动脚步，看向身周景物。在她周围，穿越结界时灵气形成细小的冰晶还没有完全消失，这已经不能让她惊讶。她踩了踩地面，是软绵绵的青草地，这是她唯一熟悉的事物。
一根粗大的藤蔓蛇行着向她游走过来，高微慌忙避开，却忽略了一条从另一个方向掩来的藤蔓。
她只觉得脚腕一紧，一条长藤顺着她的腿向身体攀去，高微正想尖叫，想起阮榛说的“慎言慎行”和“青木叶能护你平安”之语，便捂住嘴巴，将那声尖叫咽下，全身绷直，动也不敢动，余光却扫见无数藤蔓翻滚缠绕如巨蟒，从四面涌来，似乎要将她吞吃下去。
长藤游走在她身上，如蛇般冰冷黏湿，高微紧紧闭着嘴，心中默默数数，数到一百多的时候，那长藤向上爬时触碰到了她胸口的青木叶，木叶发出淡淡荧光，长藤似乎颇为畏惧那光芒，颤抖了一下，便灰溜溜的从她身上滑下。
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藤蔓从四面八方游开，就像它们出现的那么突兀。
高微长舒一口气，握住胸口的青木叶，心中有了一丝底气，她抬眸环顾身周，这是一片空地，地上芳草萋萋，藤蔓撤走后地面空荡荡的，三面都是巨木参天，却并非凡间树种，叶片舒展，枝叶间伸出无数人头大的花朵，花型千奇百怪，与她在凡间所见完全不同。
她看向前方，那是唯一的去路。
而那条路，那能叫路吗？
高微有些纠结，她记得是从山脚处破幻境而入，可身后是一片巨木林，前方则是一片茫茫云海，极远处隐约可见山脉轮廓，她目光扫过这些，定格在那让她大为震惊的奇景上。
数座山峰，高大崔嵬，方圆约有数十里，高约百丈，其上林木繁茂，这些都如常理，唯一不正常的是——
它们悬浮在天空之中。
如飞鸟悬停在空中，如游鱼悬浮在水中，这几座一看便有压顶之势的山峰像毫无重量的气泡一般，静静的悬浮在空中，似乎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也将一直如此下去。
高微看了一眼，又一眼，虽然到这里也有盏茶功夫，却还是无法缓解她所受的冲击和震撼。大山能飘在天上？是不是河流还能倒流？是不是太阳还能从西方升起？是不是还会冬雷阵阵夏雨雪？
女孩胡思乱想着，一边试探着走到空地边缘，向下看去，透过一层浮云薄雾，下方是地地道道的万丈深渊，看一眼似乎就要掉进那黑幽幽，冷飕飕深不见底的所在。
这，这让我怎么走啊？高微抓抓头发，心中升起一种名为困惑和无奈的情绪。
这是她这十来天里第一次独处，虽然阮榛温柔和善，宋苏性情也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他们言谈中所流露出的修真名门的傲气，和对凡人的漠视，却让内心深处还是个凡人的高微无法全心全意的亲近。
她能以姑姑教导的礼仪来周全的应酬对方，也能隐藏起内心真实的想法，恭顺的倾听和学习，这几日她私下里默默的学阮榛和宋苏的口音，是为了不被排斥，也是为了——生存。
而骨子里，高微还是那个漫山遍野乱跑的野丫头，在目睹那些神通后，她承认修真者确实强大，却不认为凡人有什么低微之处。也许修真者能飞行绝迹，能纵横天地，可他们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分贤愚之别，她这样想着，却知道这种想法绝对不能宣诸于口。
不管如何，一定要活下去。高微看向远处的群山，看向那些错落漂浮的山峰，心中升起一种错乱荒谬之感。
她走到悬崖边，忍不住看着那令人目眩的深渊，有个念头突如其来——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是不是会一了百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深渊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可怕，薄雾中光怪陆离，幻化出许多人脸来，钱叔、丹砂、铁叔、何先生、还有，姑姑。
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向她微笑着，似乎在说——
下来吧，跳下来吧，只要跳下来，就能和我们在一起了，大家永远在一起……
高微注视着那不断变化形状薄雾，睫毛微微颤抖，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穿着青布鞋的脚恰恰踩到悬崖的边缘。
不，不能跳。她喃喃开口，我要走下去，现在还不行。她伸手握住胸口的青木叶，感受那片叶子抵在掌心，清凉的木叶气息让她精神一振。
高微看向一眼望不到头的云海，没有路，而阮榛却说让她顺着前路一直走，她知道阮榛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也许——
女孩凝神看向眼前的云海，似乎有一片云朵比较厚，离悬崖边不过一丈远，中间则是让人胆颤的深渊，如果掉下去，天知道那会是什么地方。
那云朵不过桌面大，白如棉花，周围云雾翻腾，变化万端，只有它一直不动不变。
身后无路，眼前深渊，唯有那片白云孤悬，一步跨出，若是错了，便会掉入万丈深渊，就算对了，也不过才走出第一步。
高微咬了咬牙，向后退了十几步，提起一口气，奋力向悬崖边缘冲去。
助跑的时间很短，不过两三个呼吸，女孩已冲到悬崖边缘，她双足一蹬，合身向那静止不动的白云扑去。
女孩腾空而起，那短短一瞬间像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她落到白云里，身体被似有若无的托住，并没有掉下深渊。她舒了一口气，双手按着软绵绵的云朵，有点使不上力来。
还没等她适应这掉进棉花堆的感觉，云朵晃了晃，高微全身僵硬，不敢乱动了，她半蹲在云朵里，生怕这云不结实，万一散架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云朵缓缓的动了起来，高微手脚没个摆放处，想抓个什么来稳定一下身形都没办法，那云堆只似有若无的托着她，想伸手抓握竟似握了一团凉丝丝的水雾，入手便化作无形。
耳边风声飕飕，身边景物风驰电掣般向后退去，高微却欲哭无泪，她怕呀，这不是阮榛的叶舟，一看就是很不靠谱的样子，万一掉下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她却不知道，冥冥之中，有几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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