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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大周崇华二十年,上京城楼,暮云合璧,残阳如血。

        黑压压的军队忽然分开,让出一条通路,太子李晔提着尚在滴血的长剑,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他眉目深遂,轮廓秀气,是一副令人见之难忘的俊朗相貌,只是此刻侧脸都是血,无端添了煞气,像是刚从九重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后,他抬眼一望,目光沉了沉,“人呢?”

        雍州军主将赵赫单膝跪地,“回太子殿下,麒华将军在墙后,说…说是不投降,她手中握有一颗“流火”,末将不敢贸然接近。”

        李晔望向那一处石墙,出乎赵赫的意料,他不仅没有发怒,居然还笑了笑,语气亦是淡淡的,“再没有什么麒华将军了,她是太子妃。”

        赵赫低声道,“是,末将失言了。”

        他到底是姜家旧部,虽不敢违拗东宫,内心着实为墙后的那人捏了把汗——麒华将军姜宛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由皇帝御赐亲封的女将军,总领西境军务,实打实的封疆大吏,太子这样说,怕是要彻底卸了她的兵权。

        李晔转过那个拐角,一眼就看到了闭目靠在墙上的姜宛。

        她左手紧握□□,右手把玩着一颗银色的珠子——李晔认得,那是镇灵司灵鹊新出的“流火”,入口即化,见血封喉,大罗金仙也救不得。

        姜宛闻声抬头,看见李晔时微微挑眉,五指一收,将那颗“流火”收入掌心。

        她伤势不轻,半侧身体都被血染红了,头盔被丢在一旁,此刻青丝散乱,看上去很是狼狈。李晔莫名想起他们大婚前一天,他过去看她时,宫人正在为她梳发,他悄悄接过梳子,握住了那浓密柔软的三千青丝,手指滑过时总算知道了世人为何要说“结发夫妻”。

        姜宛侧头咳出一口血沫,率先开了口,“殿下来得比我预料的晚一些,看来控制宫城也没那么顺利。”

        “晋远侯宁彻比孤想象中能扛,”李晔道,“可惜他不过是负隅顽抗,于事无补,此刻应当已经被凤羽营押送到了天牢。”

        他仔细看着姜宛的神色,却发现她目光平静,只是点头道,“知道了。”

        “把‘流火’放下,有话好好说,”李晔叹口气,“你都多大了,还拿小时候那一套来要挟孤?灵鹊已经在东宫候着,你的伤耽误不得。”

        姜宛摇头,“我此生再不会入东宫一步。”

        李晔笑了笑,眼神却冷了下去,“阿宛,成王败寇,这可由不得你。”

        “流火在我的手里,生死自然由我。”姜宛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再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敢把一个有异心的太子妃放在东宫,依附您的朝臣估计能排成一排撞死在朝堂上。”

        “那你往后便好好待在东宫,其他事情都交给孤,”李晔淡淡道,“自然无人再敢置喙。”

        “殿下是当群臣都是瞎子聋子么?从我出兵那一刻起,谁都不能回头了,”姜宛道,“至于我和宁彻为何出兵,殿下也一清二楚,我们要替父兄,替枉死的霄云骑,替江北数十万苟且偷生的遗民讨一个公道。”

        李晔有些不耐,“孤说过会让他偿命的——”

        “最多不过一杯毒酒了事。”姜宛道,“但我们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要的是江北遗民早一日不受北燕的奴役,殿下还记得那天晚上是如何回绝我们的罢?”

        “我们?”李晔笑了起来,眉目间却隐隐有了戾色,“你同‘宁彻’是我们,同孤又是什么?阿宛,你可别忘了,你是孤的太子妃,孤才是你的夫君。”

        “可我不单是太子妃,”姜宛淡淡道,“我还是大周的正二品武将,西境军主帅,殿下又为何总是忘了我的这个身份呢?”

        “孤当年就不该放你回西境。”李晔俯下身看她,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熬鹰么,也得熬听话了才能放走,不听话的就得关在笼子里,要是还不消停,索性就把翅膀折了干净!阿宛,孤还是太惯着你了,从此之后,你不许走出宫门半步。”

        姜宛迎上他的目光,却一时没有说话,只有长风拂过城楼,发出呜咽之声。

        半晌她才叹口气,“殿下其实心知肚明,你我早已陌路,何必呢?”

        李晔盯着她,“陌路人只要有心,也能走到一条道上。孤已经知道了宁彻的身份,你就算自己看开了生死,总归想给他留一条活路的罢。”

        姜宛“哦”了一声,“殿下从不做赔本的买卖,那您想要我做什么?”

        李晔的目光流连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轻声道,“阿宛,再叫一声九哥,好不好?你再叫一声,九哥听了高兴,经年种种便可一笔勾销,我们从头开始。”

        姜宛呼吸放轻了一瞬——九哥……是少时她唤了无数次的两个字。

        一声“九哥”叫出来,各退一步,他对主战派的人网开一面,她从此安心待在他的东宫里,就像这些年的刀兵相见从未出现过那样,恩怨是非皆为云烟。

        李晔不催她,只是低头看她头顶那个发旋,小时候她的奶娘就总说姑娘家长这么一个发旋,日后肯定有脾气,他嘴角微微扬起,可不是么,他的阿宛可太有脾气了。

        不过那又如何?他看得出她在犹豫,她是在任何绝境中都会拼命抓住一线生机的人,也向来能屈能伸,手握流火,想来也是作为谈判的筹码而已。

        只要她肯回头……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她头顶的发旋。

        “殿下,太晚了。”

        李晔悬在半空的手指还有一寸便碰到她的头发,他轻声道,“你说什么?”

        “臣的九哥早就已经死了,”姜宛迎上了他的目光,平静道,“也不是,九哥或许从来,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经年种种,皆为虚妄,谈何从头再来?殿下以江山社稷为赌注,下了好大一盘棋,我们都不过是您的棋子。只是棋子亦有心,宁可为道义而死,好过苟且偷生。”

        我们……都不过是您的棋子。

        李晔忽然大笑起来,赵赫大着胆子抬头,看清太子此刻的脸色,又骇得赶紧垂首,只当自己是个会出气的摆件。

        李晔缓缓点头,“好,好的很!孤这些年做的一切,竟是一场空。”

        “殿下没听过这句话么?”姜宛笑了笑,“从来强求无善果。就说我罢,我一生不过是想挣脱这座樊笼,自由行走于世间,若家国需要,我便上马迎战,若不然,我便同宁彻浪迹江湖,碍不着任何人,到头来还不是痴心妄想。”

        “天与地本就是樊笼,世人皆在其中,”李晔淡淡道,“孤很多年前就告诉过你,要打破世人的偏见,挣脱世俗的束缚,撞南墙都不够,非得捅破了天才行。”

        “还是殿下看得透彻,”姜宛谦虚地点点头,“只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殿下,我方才一直在等您,真不是为了跟您换取什么,不过是觉得相识多年,总归是该同故人当面做个了结。”

        “了、结?”李晔一字一顿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姜宛的眼睛,脸色一时可怕极了,缓缓道:“姜宛,孤来时斩杀了十三个知晓你起兵一事的知情人,重兵封锁了宫城,幽禁了陛下,孤没有点头,就不准任何人了结你的性命,包括你自己!你清楚得很,惹怒了孤,你的那帮下属没一个有活路。”

        “殿下还是这般,顺者昌,逆者亡,”姜宛语气平淡,“我爹当年总觉得心中不安,所以才带我们去听那首《八声甘州》。殿下还记得他当时说的的话么?他说,身家利益当前,谁都想站得越高越好。但是站得越高,越要回头看看来路,低头看看苍生。殿下,走到这一步,你我都负了他老人家的嘱托。”

        姜宛顿了顿,叹气,“我爹真的是一腔热血喂了狗。”

        她松开手,任由那颗流火落在了地上,包裹着药丸的银色外壳碎成两半——里面却是空的。

        李晔只觉呼吸一窒,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凶狠极了,“你什么时候吃的药?你什么时候吃的药!”

        黑血从姜宛口中涌出,她也懒得擦,只是轻声道,“九哥,我先一步谢罪去了——”

        这些年来,他们之间不是隔着千军万马,就是隔着万水千山,她终于能把藏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彻底跟他做个了结了。

        姜宛觉得一身轻松,倒下去时只是在想,天牢那么冷,宁彻受过伤的腿会不会很疼?

        银色的战甲在夕晖的照耀下镀上了一层绚丽的金边,随后落入尘土中,像有人做的一场繁华至极又终化为虚妄的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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