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纸伞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居高位者对于世道如何并不甚关心,盛世之下也有阴霾。

        景龙二年起,天降大旱,绵延至第二年又是一年欠收。

        萧钧成将钱袋里的铜板仔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再次确认来年春种时怕是又不得补贴家用了,不如趁早寻个额外营生赚点钱,但自己不会武功又无伯乐指点,心中烦闷,只得蹲坐在矮阶上,望着烈阳当头直叹气。

        他一穷二白,家中余有老母要养,祖上传下来的只有一手还算可以的制伞手艺,可这天天都是晴空当头,田里已是晒得颗粒无收,到底是天公不作美,今日想来也是一个生意都做不成了。

        未想他这般懊恼沮丧的模样被此刻歪坐在胧月楼二楼对饮的两人瞧见了,其中锦绣白衣的翩翩公子举着手中酒坛说道:“未曾想过如今盛世,长安最繁华的东街之中也会有这般丧颓之人。”

        “何年何月都能见到。”坐在他对面的道子出声答道。剑眉上挑,如星双眸不点自亮,如今正是好年华又生得极其俊俏,满头墨发束于高耸的道冠中,一身滚边锦缎道袍黑白分明,常年握剑练得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着,仰头又是一杯,又说,“你若在纯阳山门扫雪一月,自然知道这世上活不下去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而活下去的人永远都想着活得更好些。”

        “你似是有感而发?莫非你又被罚在山门扫雪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敲着桌子的手指停了下来,谢云流的目光投向更远的方向,“这是师父收下博玉时,忘生说的话。”

        眸光流转,白衣公子看向放在手边的剑,笑道:“总是听你念叨这位师弟,却甚少见到他与你同行。”

        师弟。一想到那人心里便会柔软一瞬,彼时只觉那人是一抔经年不化的雪,冷冷淡淡,故作老成,然朝夕相处数载下来方知这捧白雪之下的玲珑心,才愈加觉得师父赐的「玉」字剔透干净。心有所念,话说出口都带着自己未察的情绪:“风儿太小了,忘生又总说要练剑。”

        一挑眉,白衣公子强压下自己心中所想,准备换个话题:“我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这剑……”果不其然收到对方一记眼刀,他自是心安理得摆手说道,“恐怕又要下回见面时再说了。”

        谢云流盯着那人手边长剑道:“我下次定要胜过你。”

        “某还以为多年过去了,你自会放弃,却不想你反而愈加难缠了。”摇了摇头,白衣公子拔剑出鞘,光华流动的长剑发出清丽的鹤鸣之声,“我也是意外寻得这柄剑,你若是真的想要,这柄「鹤鸣千山」我倒也可以拱手让出。”

        “那不行。”果断拒绝了,真该说不愧是他么,“若是赠予,日后免不得还要还情,我虽不在乎承谁的情,但这东西我要送人的,那必得是我光明正大从你手中赢来的才行。”

        一时哑言,在白衣公子还要再说什么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隐约间还听到了拳脚声,引得两人看了过去。

        流年不利,命比纸薄。

        勉强撑起身子靠在矮墙上,萧钧成又咳出了一口血,这才颤抖着向两位救命恩公拜谢起来,那位白衣公子瞧着倒是如沐春风,而身边那位道长看着却凌厉过人。

        “不知……两位恩公……如何称呼?”

        “纯阳静虚子,谢云流。”那位道长应声,收剑归鞘。那位白衣公子也跟着边笑边点头,看着他说:“某是逃家而出的,不问也罢。可惜你的摊子彻底毁了,如今你也伤重,可有想过今后该怎么办?”

        “今后么……”萧钧成目光似乎难以聚焦地看向遥远天空,喃喃道,“我本想着……还能靠着……祖上传下的……一点手艺补贴家用……如今……”他的声音渐渐小去,“反倒成为了……需要补贴的那个……”

        只见那个白衣公子在怀中掏了一会儿,刚要取出什么时被一边的谢云流拦下了,“你若是赠他珍珠那才是真的在害他。”顿了顿,谢云流解下自己的绛蓝钱袋,递给了萧钧成,“你且在此稍事休息,我既已经从那些兵痞手中救下了你,定不会让你就此死去的。”那位白衣公子扇柄轻敲手心,补了一句:“某略懂医术,道长这钱用来换你一柄纸伞,你看可好?”

        萧钧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那位白衣公子扶起身来,由着他在那边为自己简单处理伤势。待到皮肉伤被包扎得差不多时,萧钧成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肯收下谢云流的钱袋。

        “万万不可,恩公的救命之恩已是难还,这钱我收不得……”

        “都说了,这钱是买你一柄纸伞的,多的……权当是这位道长出手阔绰即可。”

        萧钧成怯生生地看向谢云流,见那人似乎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勉强应下,在自己一同被救回来的破背篓里翻找了许久,才摸出了唯一一把完好无损的纸伞。然而萧钧成看着这伞只是叹息,许久才颤抖说道:“可惜这柄伞仍未画伞面,是柄空伞,以此交予恩公实在不妥……只是我这身子伤筋动骨的,免不了要歇个数月,不知恩公可否等——”

        “不用不用,交予我就好。”白衣公子手一抬便将那伞渡到了手中,对着谢云流说,“「鹤鸣千山」下回再说,这伞我倒是可以帮你画好,这份人情你承也不承?”

        一抿唇,谢云流只作未闻这人眼中促狭笑意。

        “随你。”

        沿着华山的盘山道走上估摸两个时辰便可见到一块巨岩,久经风雪依旧屹立不倒,上面端正刻着两个大字——「纯阳」。无论是求仙问道,还是听经求卦,皆由此经过,再往三清殿而去。数年的时光过去了,谢云流每每经过时仍会忆起当时师父以剑为笔,落在巨岩之上的每一道剑光。

        踏着梯云纵从巨岩上借力而起,运起轻功便往论剑峰而去,远远便瞧见在树下挥剑的熟悉身影。寻了个隐蔽的落点,谢云流刻意收敛了气息,等着那人背过身去的一瞬间,抽剑破空而去。

        剑刃相撞时发出清亮的声音,那人眸光潋滟,反手化解了他的剑招后恭谨地收剑躬身:“师兄回来了。”面色仍是淡淡,眼睛里面却似有含笑,眉间一点恰到好处的艳色,让白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反而不显太素,“下月便是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了,师兄功法愈发精进,此番替师父出战,届时必能彰显我们纯阳剑术。”

        “你不陪我去么?”

        李忘生眸光一黯,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剑:“忘生还要留在纯阳打理诸多事宜,师兄相邀多次,到底还是只能拂了师兄好意。”

        “不成。忘生你就是一直待在山上剑术才会进展缓慢的,这次名剑大会上必有一等一的高手,未曾见过他人的剑意,如何领悟自己的剑意?”

        又陷入了死结。

        自吕岩收到藏剑山庄送来的邀请品剑的剑帖后,谢云流便缠着李忘生让他陪他同去,每次都以李忘生回绝他但他不死心继续邀请结束,一来二去,李忘生愈加难以拒绝。但他心中有障,对于下山之事始终犹豫。

        晚课结束后,趁吕岩也在,谢云流又将名剑大会之事再提了一遍,当着师父的面,李忘生倒是难以推脱,说不出断然拒绝的话。

        待谢云流拜别后,吕岩独自留下了李忘生,抚须说道:“你师兄素来随性而为,以剑证道,此番名剑大会于他而言是个契机,让他看看天下武功,方能寻得剑中真意。于你而言或许也是个契机,你随我修道养性,当知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你一味地将自己束于原地,便会愈加迷惘而不自得。”

        李忘生闻言不语,在心中揣度许久后答:“师父,于世情而言,忘生所求之道当是太上忘情。虽说世情如何都不会动摇忘生本心,但忘生所求之道……也是太上忘情。”

        一言出,吕岩眸色微变,目光落在自己座下爱徒身上,闭目叹道:“寻真问道,见性明心。若你觉得这是你的道,只需坚持下去即可,若你日后觉得不是了……”,顿了顿,“也不必怀疑自己,只需要记得大道无常,各人有各人的因果。”

        “师父是觉得忘生无法参悟太上忘情么?”

        “你为何执着于此?”

        吕岩的问题让李忘生有些迟疑,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只觉得脑中混沌:“忘生不知,只觉得当该如此。”

        吕岩垂眸看着李忘生,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方才笑道:“如今还早,你若是此刻就想明白了,岂不是早就一念悟道了?你只需守心明性,日后方能了悟。”

        李忘生一时不解,但心中明白,于是垂首感念师父解惑,方要离开时又被吕岩喊住了脚步:“下月的名剑大会你便随你师兄同去吧。”

        “……是。”

        夜幕低垂,星光黯淡,覆雪自梅枝上坠落,无声地盖在泥土之上,有人临窗剪烛,火光摇曳中两道模糊的身影被拉长。

        “……先生所言吾已知晓,只是不知为何要吾自请陪同前往纯阳进香?”

        博山炉上升起淼淼香烟,二人对坐饮茶,提灯之人身着米白长袍,长发被随意挽起,此时正把玩着灯盏下垂着的金穗,他闻言抬头望去,嘴角弯起一抹淡笑,“想要送一次与故人相见的机会。”

        对坐之人略沉吟,心中了然:“然故人已非故人,自吾出阁任官后再未相见,旧时缘分本就浅薄,如今贸然打扰终是不必。”

        提灯之人的手指沿着杯沿细细摩挲,答道:“这份礼,我是送给他的。”

        “先生何意?”

        而那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悠悠地吹开茶面,看着沉在杯底的茶梗,眸光沉沉地呷了一口。他心中只道或许那人有无法言尽的因由:“先生曾言,先生门中人几乎不会离宗入世,而先生的职责只是记录世事,那为何又屡屡相助于吾?”

        提灯之人搁杯起身,目光越过窗棂望见院中寒梅,说:“天意如此,我不过是顺天意而行。吾辈记录世情的职责只为奉天证道,既然临淄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而后他旋身行礼告辞,衣摆上满绣的星轨被他手中提灯照亮,一瞬间对坐那人感觉自己仿佛要被这光芒吸入深渊。

        “夜深了,临淄王早日安歇。”

        送走了那人,他才终于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自这人单枪匹马只凭一盏魂灯便突破重重守卫走到自己面前的那日起,他方深感天命昭昭,甚至深思后顿感背后一凉——如若这是他们历来的职责所在,那么这浩然星海到底决定了多少王朝更迭兴衰,这其中又有多少与他们有关?

        到底是天意决定了世事,还是这世事推动了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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