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骤雨


待李忘生将信笺卷好,正准备塞进信鸽腿边信筒时,他迟疑了片刻,复又提笔写信,重新抱来了两只信鸽,分别将三封信笺塞好,往三个方向送了出去。

        既然明教教主亲身在此地,飞鸽传书自然已经不能完全信任,为了避免徒生事端,他将信笺做了些伪装,再分别寄到三地,相信苏远思必能明白他的意思,将正确的消息准确递回纯阳。如此想着,李忘生方才稍稍舒心,转身准备回客栈,不想走了一半,晨起时瞧见的那厚重云层终是挂不住雨幕,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都说春雨贵如油,想着景龙元年以来便少有降雨连年大旱,能够痛快下一场也是好事。只可惜如今正是春寒料峭,这雨陡然来临,李忘生并未带伞,只得赶紧寻个矮檐避一避,希望这只是片刻骤雨,不久便会散去。

        淋了半程,雨水已然渗到了中衣,李忘生拎着沾染了泥水的衣裳下摆仔细拧着,好歹缓解一下他此刻略显邋遢的模样。望着矮檐上连线坠落的积水,李忘生不用卜算都知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心思正想着别的事情,忽感自己的衣袖被人轻扯了一下,李忘生垂眸看去,原是他匆忙避雨的这矮檐旁是一户人家,如今许是瞧见了他在这避雨,不经人事胆子又大的幼女从屋内跑了出来,正扯着他的袖子好奇地看他。

        “大哥哥是没有家可以回么?”

        一上来就问这么沉重的话题,难道是近年来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李忘生不觉有些唏嘘,他蹲下身来,也不去管方才仔细拧好的道袍此刻又落在雨幕中被淤泥浸染。

        “谢谢小施主关心,贫道只是出门急了并未带伞,借小施主家中矮檐避避雨,待雨小了自会归去。”

        “大哥哥原来是个道士。”那幼女听他所言,突然笑着拍手,这下揪着他衣袖的手更加紧了,“那大哥哥能不能帮小可算一下,娘亲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李忘生只当她是好奇心盛,并未做他想,答道:“推演卜卦不是贫道所长,不过小施主你可以跟贫道细细说一下因由,或许贫道能为小施主解惑一二。”

        “好呀!”小可扬起了天真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呀眨,在腰上的虎头包里翻找了半天,才递了一个皱巴巴的字条给李忘生,“大哥哥能不能帮小可看看这张纸条上写着什么?爹爹看了这纸条只是哭,却不说娘亲去了哪里,小可趁爹爹不注意偷了来,小可想娘亲,小可想见娘亲……”说着竟开始抽泣了起来,鼻子一吸,便落下泪来。

        这番话让李忘生直觉事情恐怕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接过纸条展开,大惊失色。虽然字迹纷乱,但这分明就是一封带血的诀别书。许是李忘生脸色骤变引起了小可的不安,她攥紧了李忘生的袖子,着急地又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施主,这纸条是谁交给你爹爹的,你可还记得?”

        李忘生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只将纸条慢慢叠好,放回小可的手中。小可歪着头思考片刻,才不甚确定地答道:“小可记得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她还问小可要不要跟她走,可是小可舍不得爹爹,所以小可没有答应,然后她就把这个字条交给小可。”

        “这个漂亮大姐姐可还有别的特征?比如她穿的衣裳或是戴的首饰可有什么特别的吗?”

        “啊!小可想起来了!那个漂亮大姐姐穿着一身红裙子,大红大红的,比娘亲的嫁衣还要红,还要好看!”

        微蹙眉,李忘生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与之相对应的人物,只得轻柔地摸着小可的头,低声说道:“无妨。这封字条的内容贫道已经知晓了,这是小施主娘亲留给小施主的信笺,只是小施主如今还小,还不能明白信中所写内容,等你长大了……”眸光一黯,李忘生心中似是勾起了别的回忆,一时心绪难平,声音也不觉有些哽咽,“自会知道娘亲去哪里了。”

        “那娘亲还会回来看小可吗?小可要长到多大才可以?”

        闭上眼,耳畔喧嚣的仿佛不是雨声,而是尖叫声求饶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重重叠叠,如同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仿佛无形的手要将他掐死。一片混沌中,只有一个声音清明传来——是彼时尚且年幼却已然老去的兄长紧紧握着他的手,紧得仿佛要将他捏碎,兄长故作冷静地对他轻声说着什么。

        “……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活下去的。”兄长如是说道。

        许是小可等得有些焦急,她双手都拽住了李忘生的衣袖,不住地晃着,这才把李忘生飞远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收敛起情绪,端起平日里温顺的笑容答道:“只要小施主一直想着娘亲,娘亲就永远都在小施主身边,小施主只需要平安长大,娘亲便可放心了。”

        “那我一定要快点长大,等爹爹回来我就告诉他,小可再不贪玩了,一定要好好习字,早日把娘亲留给小可的字条看懂!”

        纷乱的雨声中,幼女天真灿烂的笑容如破云而出的晨光一般珍贵,李忘生只是回应她般微笑点头,伸手拥着她轻拍后背,柔声道:“贫道相信小施主一定可以。”

        小可乖顺地缩在李忘生的怀里,只觉得这位生得如此好看的道长哥哥为什么在笑但眼神看上去这么悲伤,不过她并不能理解这些复杂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道长哥哥的怀抱,他身上很香还有点凉凉的,很舒服,便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抱着他的手。

        “大哥哥。”怀中人声音软软糯糯的,仿佛梦话一般,“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像娘亲那么好的人喜欢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不知所思是何,不知所答应何,李忘生只得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祝福。

        李忘生并没有在预想的时间里返回,谢云流起身坐下反复了几次后,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来打算出门看看。临出门时瞥见榻旁矮柜上早已收进包袱中的伞柄,纠结了一番,还是取了来,撑着伞循着往信使驿站的方向找了过去。

        然而人不在信使驿站。问了才知李忘生早就离去,谢云流只得沿着回路又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到人。即便他心知以师弟的性子和身手,还不至于被人大白天地拐了去,但到底雨声渐大,乌蒙蒙厚云压了一片仿佛天地无光,这样的天气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在外游荡,不免心中愈加焦急起来。

        在金水镇中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后,谢云流准备出镇找人,脚步才转了方向,自己的袖子便被什么人拉了一下。他垂首一看,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道袍上的阴阳图案。

        “小施主找贫道有事?”

        “啊,大哥哥果然也是个道长。”

        敏锐察觉到她话中的关键信息,谢云流追问道:“你见过跟贫道穿着一样道袍的人么?应当是个跟贫道身量差不多,眉间一点朱砂的人。”

        那个小女孩眉眼一弯,点着头说道:“是的,是个长得很好看的道长哥哥!他身上凉凉的还很香,抱着很舒服。”

        压下心中的不满情绪,谢云流又问:“小施主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道长哥哥他刚刚追着什么人往镇外赶了——咦?道长哥哥呢?”

        虽说雨帘厚重树影婆娑,但是对于纯阳探息之术修炼已然有成的李忘生而言,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前方不可视的地方始终有一个人在盯着自己。自感觉到那人气息追出来之后,总有个隐于暗处的气息散发出淡淡杀气诱他深入,如若他猜的不错,恐怕这人就是师兄口中的明教教主陆危楼。

        只是陆危楼引他相见到底为何?他还是想不明白。

        持剑环顾四周,只听得见雨打枝条万叶千声,他凝神分辨周围气息,忽地回身抵剑,果然在昏暗的光影中瞥见一片白衣和刀光。袭来之人全身都罩着斗篷之中,看不清楚,李忘生不做他想,只专心用剑防备,手中不忘凝诀,并指欲点那人大穴。然而那人似乎对纯阳武学有所了解,几番缠斗下来李忘生也得不了什么优势,一时不察,反而被那人缴了手中长剑,一柄弯刀自身后勾在颈间,已然割出了血痕。

        “纯阳玉虚子李忘生,不过如此。”

        那人低声说道,果然是西域口音。李忘生心中已然明了,出口声倒是不卑不亢:“明教教主隐瞒身份潜身于此所为何求?贵教主的剑帖不是早已卖与他人,若是为了纯阳的剑帖,剑帖并不在忘生身上。”

        “我知道剑帖不在你身上,但若是我拿你性命威胁谢云流,恐怕这剑帖他还是会乖乖上交给我。”

        李忘生一抿唇,笑道:“那你可能要失算了。”

        “你不相信他愿意拿剑帖换你?”

        “不是。”李忘生垂下眼眸,暗中凝聚真气在指尖,“是贫道相信你打不过师兄。”

        一语尽,未等身后胁迫之人有何反应,李忘生已是先行动手。险险擦着刀尖回身出手,并指中隐有剑气流转,那人动作也快,迅速收刀回击,两相对撞后,那人复又隐去了身影,言语中已是将离之意:“刀上有毒,李道长好自为之吧。”

        手迅速压在脖颈间的伤口处,李忘生心中长叹,这几天是糟了什么罪,怎么总是伤在这里。挨着树根坐下,匆匆打坐调息,才运转了不过片刻便知道那人分明是骗他,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内伤也确实是受了些,便索性静心调理,浑然忘却周围事物。

        待到李忘生悠悠转醒时,最先感觉到的是脖子旁边的微凉触感,而后是头顶雨打纸伞发出的大小落珠声,最后才是他师兄隐有愠怒的眼眸。

        “师——”“李忘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这话似乎有些重了,但是谢云流现在只觉得自己心中盛怒。当他匆匆循着李忘生的气息赶来时,只见他半身淌血静坐不语,饶是他再想沉着冷静也会被眼前所见吓坏。好在他迅速感觉到笼在李忘生周身的坐忘心法气息,这才定下心来先帮他处理了脖颈处的皮外伤,然后为他撑伞等他醒来。

        只是人一醒来,他心中的怒火就仿佛有了出口,尽数往那人身上倒了出去:“让你去寄个信还能把人寄丢了,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人你就不会传信与我再做打算?若是我没有遇到那位小施主,是不是你打算就在这里等着自己放血而亡?好歹也是师父座下二弟子,为什么行事作风还能这么鲁莽无度?”

        眼前人被自己训得一愣一愣的,倒是全听了进去,垂着头乖顺应道:“师兄教训的是,是忘生思虑不周。忘生武功不及那人,只能想法逃脱,让师兄担心了。”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语气生硬地说道:“师弟,你莫不是个傻子?”

        此话何解?李忘生一时不明,只得眨着眼睛看向谢云流,答不出来。而他师兄似乎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自顾自地站起身,而后向着他的师弟伸出了手。这个动作李忘生明白,于是他乖顺地搭手上去,被那人一带,便堪堪站起身来,与那人比肩。

        被纸伞环出来的一方天地里,他只能看见那人的眼,那人的眉,那人额间的一点朱砂。他觉得自己心中此刻翻涌的情绪迟早有一天会得到解答,如今他只想顺势而为,不愿去理清顺明这万千思绪。

        于是他将手中伞柄往那人方向一递,那人下意识地接了过去,望着他有些茫然。

        “这是我救了某位施主后他赠我的回礼,我用不上,不如师弟你留着吧。”

        穿叶而来的雨滴似比天幕降下的还要沉,砸得伞面喧声一片,靠得近了那人身上散发的清冷檀香混合着药膏味道意外得很好闻。他心无旁骛,只是认真地看着那人的眸子,看着里面映出自己的身影,而后,似是有流光晃动,搅乱了那潭死水。

        “那忘生就……承了师兄这份情。”

        他终于听到那人清晰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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