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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伤情怨:百舸争流(上)


  剑林断折,铜台崩裂,空山凝云,天塌地陷。剑客孑然一身,绝尘而立,前后左右数不清残枝败叶,头上脚下点不完落花死水。三千景秀,徒留一地狼藉。

  剑客抬脚,扰动几圈涟漪,足边水纹肆意扩散,颜色已是浓黑,并且泡沫污浊,喷吐臭气,就像置身于一片沸腾的墨池中心。剑客抬头眺望远方,只见天色就此昏暗下来,好像巨人阖上双眼。

  面对身前一片无序的黑暗,郑阁缓缓挪步,轻脚踩踏虚空,表情凝重,沉着收剑。他微微一笑,刚想开口言语,却忽然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推搡出去,径直向前狼狈摔一个趔趄,就像是被主人乱棍打出的丧家之犬。

  郑阁好像落入时空的夹缝,感觉身体不断向深渊中下沉。他愣怔片刻,晃晃脑袋,耳边还回荡着一句:“自作孽,真是活该啊……”

  余音未落,郑阁双脚已经触地,视线也重新变得模糊起来,隐约能辨认出眼前是一条长街:夜色已深,街边尚有两串明灯牵引着远道而来的独行旅客。

  对面忽然有人跑来,郑阁凝眸,分辨出来者是一名路家仆役。他大步上前,身如鬼魅,斜刺里冲出,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势大力沉,扇得他像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鼻血在空中喷出一条螺旋线。

  “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长老等不及差我来找你,事情办得怎么样?”郑阁仰着脑袋,鼻子喷气呵斥他道。

  这人脑袋嗡的一声长鸣,像被木槌击打的铜钟,踉踉跄跄跌跌倒又爬起来,满眼金星。路上他偷闲去酒馆打了壶北门特产的山泉酒,是准备给心上人小倩带的,自知误了时辰,此时也不敢抬头,神色唯唯诺诺:“办、办妥了,今晚这边闹得再厉害也不会有人来管,就是切勿伤及……他娘的你是谁?敢打老子?”

  发现被戏耍,这人血气上涌,鼻血又喷了出来,他赶忙伸手抹了把脸,就去腰间拔剑……偏偏手滑,竟然没能将佩剑拔出来。这人急得额头冒汗,鼻子又开始流血,虽然心虚,嘴上仍不示弱,抬起眼皮嘟囔一句:“他娘的你等着……”手抓衣摆使劲儿擦汗,又试一次,还是拔不出来。

  他心下大惊,怎么回事?莫非上回进水把剑锈死了?自己练剑虽不勤勉,但也不至于这么背气才对。

  郑阁懒得跟他啰嗦,反手又是一巴掌,直接将他打得昏死过去;然后左手搭在腰间,右手摩挲下巴,心中思索道:“麻烦了,如今南门尚需蛰伏,处处倚仗东门,路羽身为路家幼子,大哥二姐皆是东门才干,又深得路老宠溺,凌征一旦暴露身份势必引火烧身,而我毕竟是南门北院粮运卿……”转念一想:“江雪直爽,势必不肯低头认错,若是钟鸣暗藏私心,凌征今夜也难逃。”

  郑阁紧皱眉头,混沌慕容栖云,日后一定好好跟你算账!只是神色依旧为难,低头自语道:“陆羽是白痴,偏偏他爹也是个呆子,早就想断了南门粮道,如今又执掌东门大权,正缺契机,今日一闹究竟如何是好?”

  郑阁叹一口气,随即伸手入怀,掏出那颗与凌征气脉相联的磁针石,只见石内磁针微微颤动,看来凌征暂时还没事,他没事,她就没事。只是此时再去找盖穆解围,已然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远处巷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如夜猫翻墙,悄无声息。郑阁寻影望去,一瞬间,月光照出此人脸颊轮廓,六角星芒在其腰间闪烁。郑阁身影一闪而逝,出现在他身侧,伸手将其拖入巷中。

  拳脚错乱,瓦片叮当响,两人空手过招,却心照不宣没有将动静闹大。

  “你是何人?”这人压低声音质问郑阁,随即发出一声惊呼:“郑子仁?”他也在月光下辨认出了郑阁身份,手中瓦片不好再拍下去,只是略有诧异的语气中不知为何还带着几分可惜。

  “正是,不曾想还能在此处遇到同门。”郑阁率先松开他衣领以示友好,随即缩回脖子,摸摸自己已经被拍了一砖头的脑门。

  “你不知少主有难?”这人双手抱怀冷哼一声,看郑阁的眼神越发恼火。

  “敢问兄台是谁?”郑阁听此人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我名谢珪,字锐方,长你三级,同师于南宫睦读习《观止》。”

  “哦,原来是困厄师兄。”郑阁欠身施礼。

  南门有位教书多年的老师,姓南宫名睦字良友,或许是因为深受自己名字影响,是个脸上写着我是好人的人。

  寒魄学院外院一天四节课:晨课、午前课、午后课、暮课。一节课一个时辰整,良友老师每天的课不是午前就是午后,埋怨手下学生不是困就是饿,导致他带的几门课每次成绩都不好,整天闷闷不乐,被学生们戏称为困厄先生,很是忧愁。而学生们也自称他们为困厄学生,毕竟上良友老师的课是真的又困又饿。

  双方同病相怜,谁也怨不得谁,直到郑阁与殷容入学困厄师生们才集体觉得扬眉吐气了一回。

  郑阁又问道:“谢氏名门,莫不是谢家谢思雨之后?”

  “没那么尊贵,你刚入学那年正好是我主议百家评……”话未说完,谢珪冷哼一声,也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接着说道:“那年听你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甘瞥他一眼,又道:“人也没多俊俏,咋的殷姑娘就这么痴恋于你……”

  郑阁恍然,尴尬一笑,“我很笨的,其实只会做朋友,不懂……”

  谢珪并无耐心听他啰嗦,摆手道:“闲话少叙,你而今几境?”

  郑阁便不多说,淡然道:“初入四味。”

  谢珪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四味?四味已是羽界止境,更何况郑阁身为界外之人,走的是阴阳双修的路子;一味六境,已是他们两倍,居然还如此强势。谢珪不禁偷眼打量起眼前人,他在学院的那些年倒也是个传奇。

  ————

  『又是一旬光景,师徒俩总算来到羽内五城中素有坚城之名的龙凌城。只是与其余三门有所不同,南门所在直达羽界边际,因此二人距离南门还有一段不少的距离。

  今日天色未晚,残阳还在西天,老人就找了一处驿馆歇脚,不再着急赶路,令已经习惯了连日奔波的少年有些意外。此时夜色袭来,天地间却一片清亮,好像雪夜下的白光。

  “师傅,怎么了?”少年走到老人身后,轻声问道。

  “赏月。”老人依旧不转头,随口回答他说。

  于是少年也在廊道下抬头望天,此地三面环山,一面朝阳,真是处风水宝地。此时明月初生,大如圆盘,少年眼中含光,心醉神迷,痴痴念道:“这月亮真大!”

  老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壶佳酿和一盏瓷杯,转头望向少年,问他说:“阁儿,喝酒吗?”

  少年摇头,回答很是干脆:“不喝。”

  老人侧目看他:“不会?”见他并不点头,接着又问:“不喜欢?”

  少年于是点头:“嗯。”

  “那也敬一杯吧。”老人倒上一杯酒,送到少年身前。

  少年双手接过酒杯,却是一愣,无奈怔怔问道:“敬谁?”

  “你离开西门这么多年,今日就敬一敬你师父。”说话时老人并不看他。

  少年端着酒水茫然望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亮有几分亲近,心中又莫名生出一分感伤,于是便大着胆子问老人道:“师傅,花瓶里装的真是月亮?”见老人不回答自己,又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这是这个月的第十三个满月了。”

  沉默一瞬,少年继续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缓缓升空的明月,小心翼翼说:“我数过的,之前花瓶底下刚好也是十三圈月晕。”

  少年说完顿了顿,酝酿一番,终于倾吐出心中最后的依据:“而且瓶子……从那天起就轻了许多。”

  老人这才微微点头,只是依然不看他,点头说道:“难怪,姮女逝,险生故去,月字锁已经打开,瓶中无月,自然会轻很多,是我糊涂了。”

  险生故去?少年感到一阵失神,惶惶不安道:“师父他……真的走了?”不待老人答复,少年跌坐在地,把头缩在双肩,语气颓然无力:“我猜到了,那晚和跳跳过招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不然也不会失了心神伤了跳跳。”

  他又忽然抬头,目光坚毅不似十岁出头的孩童,正色问老人说:“师傅,你是北门先师,我不过是西门绝长老的一名打杂弟子,师父要我随你来,虽未做强求,但我也明白你二人必有所谋,今日徒儿就斗胆问师傅一句,我们来南门……究竟要做什么?”

  老人喝了口酒,转头看他说:“你猜猜看。”

  少年愕然:“不会真的是……借剑吧?”

  多年以后,一个寒冷却热闹的西门风雪夜,明月高照。长老西门绝玄孙女在族人期待多年的盼望中诞生,众人应长老“西门十三月”遗命为其赐名:西门皎月。

  那一代人,曾有幸见过一次天下绝美的风景。那个时候,天上星星还是数不完的,夜夜明亮如玉,夜晚是迷人的,岁月是悠久的。而当他们也一一老去,直到最年轻的孩童都已变成满口豁牙、长眉如穗白发苍苍的老人,及至中秋佳节,身旁除了一碟香喷喷的月饼,更有三五孩童环绕周围,吵闹着要听故事。他们便会追忆起往昔时光,对孩子们津津乐道,将过往说得神秘而诱惑,直令孩子们满心憧憬。他们会说:在爷爷还小的时候,曾有一个夜晚,不是中秋,更胜中秋……

  “先生,师父仙逝,郑阁此生最亲的人就只有先生了,先生为我赐一个字吧。”郑阁双膝跪地,磕头恳求老人道。

  老人放下酒杯,走到他身前,揉揉他一头硬发,宽慰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了……”

  这一夜过后,少年心中一切疑团都被解开。次日,师徒二人便直奔南门,日行千里。

  那天,郑阁只觉体内惊涛再无桎梏,转瞬便涌出一腔浩然正气,刹那间充盈体内每一寸经脉。他心知自己虽不精于修行,但也早就跻身一味入室境,此时体内正气几近饱和,显是破镜之兆。

  老人随即将他丢入一片深湖,令他一口气也出不得,直到全身血汗蒸腾方被捞出水面。郑阁盘腿入定,心中叫苦不迭:“最艰难的时刻,终究还要靠自己挺住。不过或许同境之下,说是羽界最强也不为过?”郑阁欣慰一笑,鲜血便从嘴角涌出。

  与此同时,南门铸剑台,一柄已经数百年无人能拔出的利刃在沉默多年之后,于此刻终于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鸣,好似故友重逢,激动不已。是日,南门出动百人镇压此剑威势。

  “压住,切不可于此时破镜,不然你就用不了那把剑。”老人正色提醒郑阁道,“此剑,只认第一!”

  那日郑阁静坐调息时,老人心中生出一丝凄然,望着东北方向神情落寞,好似回忆少年岁月。老人独自饮酒,喃喃自语:“不知你那里,过了几年……”

  远方忽然出现几点星辰,一闪而逝,留下几串模糊的尾迹。老人注目远眺,只觉星光在眼中闪烁、模糊,转眼泪湿双眸。

  郑阁醒来后,发现老人已酩酊大醉。他只得忍痛托扶老人赶路,一路之上,听师父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比如那什么:“旧梦,故园飞黄叶,残塘剩野荷,终不忍,再忆斜阳……”还有那:“焚琴煮鹤,九曲哀肠,笔端难书泪两行,儿女情长,终胜了浮生苍苍……”更有那:“少年心,谁记着?女儿情,谁忘?几多傻语醉话,误了多少痴郎……离乡,飘扬!童言,莫忘!俗人当笑话一场!笑。笑。我心有谁知道……”

  老泪纵横,且歌且唱。

  郑阁忽然觉得,师父这么喜欢讲理,或许只是为了缓解空虚。许多道理是说不透的,那些被长辈们说出来的道理,其实更像他们的一生,短短几句,残缺不堪,却道尽了许多岁月。

  老人大力拍打郑阁脊背,迷醉道:“徒儿,知道为师一生做了何事?”

  不待答复,老人瘦躯一震,单手指天,一腔豪情满溢,神情不怒而威,同时吼道:“揭天幕,补天裂!”又浑浑噩噩问他说:“可知为师为何要做此事?”依旧未等郑阁答话,老人垂头低眉,独自喃喃:“你怎会忘?我却偏偏不敢回乡……”

  次日,南门在望,昨日种种仿佛不曾发生,老人依旧是那个老人,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扇羽界最大的城门前。

  “这就是险生前辈与前辈您大费周章选出的孩子?”南门迎接二人的队伍中,领头男子看着郑阁如此问道。

  老人并不回答,男子似乎早就了解老人秉性,也不觉被冒犯,只是继续说道:“虽说短短三个月就能以长眠红妆轻伤金瞳狂猿,可是……他真的拿得起寒魄吗?”随即施礼,歉意说道:“不是晚辈冒犯,而是二位前辈的棋,下得实在太大!”

  “一试便知。”老人不再多说,视线落在男子身旁一位孩子身上:“这位小公子是?”

  男子身边,身段不大的孩子上前一步,仰头说道:“我叫凌征,征服的征!就是你抢走了我的红妆吗?”

  老人微一抿嘴,从袍子里取出短剑红妆,和蔼笑道:“甲子已到,这就还你。”

  “怀锋前辈,莫要和孩子较真。”男子将手按在孩子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儿狂语,前途未定。”

  “这小子,就交给你了。”老人并不再看一眼郑阁,背着竹筐转身离去,头也不回,背影憔悴。

  男子上前一步,猝然抱拳,声如洪钟:“南门后生凌公展,恭送怀锋前辈。”

  背后众人齐声举拳:“南门子弟,恭送怀锋前辈!”

  孩子有样学样,小拳一抱:“南门凌征,恭送怀锋前辈!”

  “师父要走了?”郑阁尚未反应过来,情绪有些激动,心中血气上涌,拼命呼一口寒气,往嘴里塞了一团雪泥,再次跪地不起,热泪盈眶双拳捶地道:“师父!弟子郑子仁,恭送师父!”

  ——虹途前传·长夜(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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