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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伤情怨:阴错阳差(上)


  『寒魄学院有一座仿制西门水运仪象台④的巨大钟楼。

  钟楼坐北朝南,高三丈五尺六寸,宽二丈一尺,位于九座学堂中心,却因南疆气候严寒无法用水驱动,于是匠人开凿火道,连通为学堂供暖的地龙热气,又朝蓄水天池撒盐,终于恢复其运转,保留下一百六十二个红衣、绿衣、紫衣小人的报时功能。

  巳时正,紫衣击钟。

  对面学堂内,一位面容和善,眉宇慈祥的白发老先生,正在为满堂因贪睡懒觉而错过早食,此刻早已饥肠辘辘的学子们上课。

  老先生声音浑厚,饱含长辈慈祥:“翻到课本第二百九十七页,今天我们学《观止》第一百一十五篇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唐源,你来把原文读一遍。”

  “好的,老师。”一位上课前主动坐在前排,面目清秀、天庭饱满的少年此时站立起身,打开手中已被翻得胖了一圈的书本,熟练找到一页朱红满印的文章,润了润嗓子,认真朗读起来: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与此同时,学堂倒数第二排,正有两个女生低着头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说:“什么,郑师兄也会喜欢女生?”

  另一个回答她说:“是啊,听说明天就要去殉情谷闯情劫呢!”

  交谈猝然中断,其中一个叠了叠手肘,提醒身边人道:“老师过来了,先看书,第几页?”

  另一个随手摸出一本与站立少年全然不同的书籍,胡乱翻开,页面整洁如新,一边说道:“不知道啊,是哪篇?”

  少年见良友老师正步步逼近自己喜欢的那个——此时正趴在学堂最后排睡觉的女生,赶紧加快语速:“……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我读完了,老师。”

  老先生伸手示意他坐下,回身去取课本。见老师应声折返,两个女生又嘀咕起来。

  先前那个说:“不过郑师兄去闯情劫,你操心什么?”

  后一个眼神哀怨,叹了口气说:“唉……殷师姐难道还不够好吗?”

  老先生捋了捋胡须,对学子们如数家珍讲述起来:“昨天我们学了《公无渡河》,古辞只有短短十六个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课后让你们去比对几位诗人作品,谁还记得太白之作?”

  老人扫了一圈修罗场,无奈叹一口气,点点身前目光炯炯的少年:“唐源,还是你来。”

  “好的,老师。”少年欣喜,那个疯丫头今天心情不好,希望她可以多睡会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慈祥温和:“太白承屈平之浪漫,有稚子之天真,其作品想象瑰丽,气势磅礴,此诗首联便给人以苍茫辽远之意象: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你想啊……”两个少女又闲聊起来。

  后一个现在抢先说:“明月师姐自幼好强,从不甘心位居人后,可五年前竟会为他一人而来,忍着无趣与大家同窗读书,仅凭这份心意就该令人心动了!”

  先前那个却说:“可是郑师兄也不差啊,自幼背井离乡,小时候辗转多难,两位师父又在他童年时相继离世,独自背负师门重任,辛辛苦苦一路走到现在,一点一滴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不需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放低身价感激旁人。”

  “话是这么说……”后一个现在心情有点烦闷,见老师又踱步往这边走,提醒身边人说:“小声,现在醒饱念的是哪篇诗词?”

  先前那个摇摇头,一脸无所谓:“不知道啊,听着吧。”

  少年原本语气缓慢而温柔,现在又把语速提了起来:“……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老师,我读完了。”他对不断走远的老先生说。

  见老人没有转身回来的打算,少年决定使出杀手锏,举手朗声道:“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果然奏效!

  老先生长眉舒展,转身快步折回,口中忙问:“有什么疑问?”

  少年也确实问了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老师,太白诗作中曾多次提及的那条黄河,现在究竟在何处?为何从未听人讲起此河遗迹?”

  老人一愣,无奈叹息一声,回首南望,心中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姓氏:南宫……

  见老师难得发呆,最初挑起话题的那个少女又说:“总之啊,我认为他不该去闯这场情劫的。说白了,不就是和世间女子在梦中相会吗,又不会真的能遇到仙女,难道不多此一举吗?”

  先前那个刚想反驳一下,可一直趴在后排假寐的少女,此时再也忍不下去了!把脑袋上那本杂书抓起来丢在地上,愤愤骂道:“就是!郑阁那个混蛋!我殷姐姐哪里配不上你?!放着眼前人不看,去闯什么狗屁的情劫!”腾的起身,蹬开身后小木凳,大步朝学堂外走去。

  “慕容捷,你去哪儿?”前排少女有些意外,良友老师再怎么好说话,也不能这么无视师长——要被骂的。

  “找混蛋算账!”她一脚踹开挡在她身前——满脸美滋滋睡觉的小胖子,径自朝外走去。

  良友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抓着手中课本拍桌子:“胡闹、胡闹!慕容捷,回来!你们谁去把她给我拉回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中困厄学子纷纷醒转,好似修满善业方得解脱。

  “我去我去!”

  “我也去我也去!”

  “吃饭了吗,算我一个!奇怪,我什么时候躺在地上。”

  “什么呀,肯定下课了才对,还愣着干嘛,走吧~!”

  “不要争了,我去!”少年提高嗓音命令道。

  平日表现好的学生在课堂上说话往往有分量,唐源以一己之力供养同窗多年,更是大家的恩人,此时一句话把所有人镇在原地,竟比良友老师的呵斥还管用。

  “老师,《春夜宴桃李园序》我昨天已经在隔壁听完了,我这就去把慕容捷带回来。”不待老师答复,急匆匆出门。

  两个女生相视一笑,喜得合不拢嘴。

  ——

  未时,殷府。

  残梅落满园。

  “你也要去?”男子好像被雷劈了一下,看着身前神情认真的女儿,端茶的手微微颤动起来。

  寒风吹卷,落梅飘入廊下,掉在肩头也未察觉。

  “嗯!”殷容眼神坚毅,并不逃避父亲质疑她的目光。

  “不行!”男子一口回绝,“容儿,你从小懂事,我和你娘这才处处依你,但此事绝非儿戏!”将手中茶落在身前案桌上,“普通人只是在梦中相见,醒来亦是现实,他却不同。”

  男子顿了顿,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虽不知详情,但也略知一二,得益于两位师父遗泽,郑阁此行不仅能回过去,甚至还能探视未来,对痴情人来说,一旦在这场梦中迷失,将再难清醒!”

  殷容咬着嘴唇,眼波流转,忽然扬起下巴,强硬说道:“我不会让他发现的,也不会在梦境中迷失,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会喜欢上一个怎样的女子。”

  ——

  子时,夜半,殉情谷。

  “好了。”凌征收起火镰,对身旁青年说道。

  郑阁用金针挑破手指,放下金针,把手伸在那根刚被点燃的迷魂香上。血水滴落,发出一串呲呲声响。在场几人只见香烟迷茫,渐渐呈现出一片淡红色,萦绕在郑阁周围,挥之不去。

  郑阁感到一丝倦意,早已走向身后那张冰床,径自躺了上去。

  凌征和其余几名学子安静候在一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混蛋郑子仁,你给我滚出来!”

  郑阁蹙眉。

  凌征忽然感觉头皮发麻,嘴里咬出一个名字:“慕容捷!”对身边人招手,“快,出去拦住她,师兄刚入迷境,梦中真假难辨,绝不能在此时被打扰!”

  “就凭你们也敢拦我?吃我一记夺命追魂锁!”

  ……

  郑阁悠悠醒转过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好像睡了很久。

  他躺在地上,眼前树影婆娑,耳畔沙沙作响……是南门镇吗?跳跳!他忙爬起来向四周端详,却发现眼前并不是那个镇子,心中有些失落。抬头看一眼天色,已是傍晚,前面有一个小坡,好像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交谈。

  郑阁便去观望:

  “我、我喜欢星星……”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说出了孩子般的天真。

  他喜欢孩子吗?

  青年抬头望向天空,喃喃自语:“星星……”

  傍晚的天幕褪去华丽的光彩,遥远的西方悬挂几点星光。

  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星辉,少女想起了夏夜河畔飞舞的萤火虫,不免有些迷醉,便用向往的语气说:“星星啊,如果我喜欢的人能送给我就好了。”

  郑阁淡淡的笑,笑得像个父亲。他目光一转,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青年身旁分明摆着一个竹箱——就是师父常年背着的那个。

  他终于醒转,那人是……师父?

  天上浓云密布,瞬间打了一串响雷,好像有仙人斗法。郑阁感觉天空要被撕碎,呼吸越发困难,就这么浑浑噩噩昏睡过去。

  ……

  接连几枚暗器射入洞穴,凌征抬剑去挡。叮当几声,尽皆弹到两侧墙壁上。

  凌征大怒:“唐本初,管好你女人!”

  担心外面几人拦不住她,而在此处动手势必会打扰到师兄,凌征索性拔剑在手,挺身出洞。却未注意到方才抽剑出鞘时,剑尖不小心扫到身后迷香,削去一寸线头。

  ……

  雷声隆隆——

  千万钧洪流咆哮着涌泻大地,摔出片片白沫,沿着河道向天际流远。

  石室内,男子对身边老者点点头,语气平淡道:“我也输了。”

  郑阁怕被他们发现,不敢上前打搅,只是伸头向外望望,一片日光刺眼,但隐隐还能辨认出就是方才他昏睡的地方。对了,这是师父的家乡,只是这两个人又是谁?

  老人有些恼火,自己只是意气之争,输则输矣,再说当时他本就一心求死,能活下来已是意外之喜。可男子此战却与苍生相关,他怎能输?他可是天下共主!他是不败的!他怎么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跑来跟自己扯淡?!

  “认真点!”老人瞪他一眼:“洛灵翼得了红玫,岂不是大难临头!”

  郑阁心神俱震,天底下谁能用这种口气谈论洛灵翼?师父的家乡,究竟是一个怎样所在?

  男子蹙眉,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老人恍了下神,上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对了,那是焚月无端集结,而他们只得在栖云洲匆忙宣告天泣成立,这才稳住了天谕与焚月之争。

  “不,很奇怪。”男子语气变得陌生,“洛灵翼并没有对红玫动手,或许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他仰望天际,声音缥缈起来:“是一些连他也不曾告诉我的原因。”

  老人自然知道男子在说谁,虽然自己不曾见过此人,但也从未怀疑过他。

  老人思忖一番,这才开口说道:“可是,如今我们有把握掌控它吗?”

  男子摇了摇头,“当年神族之所以落败,就是因为他们太想掌控一切。我们不过一介凡人,又何必杞人忧天?”

  “你真的想好了?”老人脸色凝重,“洛灵翼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可他也没做什么坏事。但如果你真的要将玄厉也带入尘世……”他顿了顿,好像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这句话:“你想清楚,这可能会给世间带来一个比洛灵翼更加可怕的恶魔!”

  郑阁听得牙齿打颤,冷汗直流。

  男子忽然转头看向他这边,郑阁不敢动身,偷偷咽了口唾沫,我在做梦,他看不到我才对。

  男子对他笑了一下,忽然郑阁好像落入一条长河,顺水漂流,来到很远的地方,挣扎上岸。

  这是一处山顶,远处高楼耸立,巍峨壮观。

  郑阁揉揉自己吃痛的脑袋,努力向四方端详,很快辨认出此地:这是羽界中央龙灵殿所在,那座大名鼎鼎的巍山。

  远处有人在打斗,是一名和自己一般大的青年在对战一名中年男子。

  红衣少女一跺脚,眉峰一震:“红玉、红霞,认主!”

  郑阁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还有两人,但他们为什么看不见自己?奇怪,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观这场较量的?怎么想不起来?

  少年手握双刀,眼神随着刀光越发明亮起来,就好像刚学会一套绝世武功,双肩一沉,便冲上去为青年助战。

  郑阁扭头看向身边少女,她满身剑伤,目光红肿,好像刚大哭过一场……只是,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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