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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贡香


这么一想,身上之疲累仿佛减去几分,倒也露出一丝蔚然的笑意,其实论起事情终始,倘若没有她,秦家阖家上下只怕都会胆战心惊,以半成的紫椤香滥竽充数,生怕落了个欺君罔上之罪。

        虽说祸由她起,可不也因她而平吗?

        成就感就这样充斥秦缃心房,她所做的一切也并非毫无价值可言了,倒像是电影里拯救众生的英雄……

        “缃儿,你傻呵呵地想什么呢?还不快拿帕子擦擦,涎水都出来了!”挽回她思绪的是语嫣打趣的声音,出神良久,她恍然如梦初醒,这时正瞧见许冰清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她俩赶紧转身择了条小路往东坊去了。

        东坊早已忙得不可开交,她们二人见缝插针,也只能寻点零碎活计,倒也是忙里偷闲了。好在最后一道装饰工序即将结束,这样熬到巳时一刻,最后一盒紫椤香也已运至马车上码放整齐,秦家上下无不长出一口气,秦缃心中的巨石也总算落定。

        为迎接曹公公的仪驾,秦家皆得正装盛服,已合礼仪。秦家太祖爷秦广和太祖奶奶更是要着百鹤朝阳五品礼服承接圣旨。四大堂主皆着苍鹰翔天锦服,其余的侍才着喜鹊鸣枝宝服,掌事着飞燕迎春宝服,侍婢们则着花开锦绣罗裙以洽圣意。

        时候不早,语嫣拉着秦缃去领吉日才穿的罗裙,虽说身份位子不高,但那花开锦绣罗裙也是极好的,乃用天蚕雪丝织成,又绞了五彩丝线绣成百花争春图案,姹紫嫣红,在阳光下一照,微微反射出粼粼波光,虽以月白为主色,但也颇显华丽。

        秦缃捧着那罗裙反复摩挲着,微凉柔滑的触感,仿若触碰三春新开的娇嫩花瓣一般,她迫不及待跑回寝房换上,怎奈罗裙甚长,竟在身后拖着半米来长,她细细回首打量,心头跃上难平的喜悦,以前所见委地长裙只在电视电影之中,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穿上这东西,繁绣的光华灼灼,令她都不忍脱下,只怔怔出神,其实自己穿上这裙子也挺有古典美的嘛,只可惜此处没有立身镜子,不能照见自己娇美模样,唉,穿越前连手机都忘了带,想自拍都不成了。

        窗外慕幽在唤她二人,清凌如碎冰的音才将她神思唤回,抬眼间,语嫣已是一身锦绣,纤姿楚楚了,可她身上罗裙只刚好漫住绣鞋面,秦缃初露疑惑之色,语嫣已一把将她的罗裙解开,口中嗔道:“你真糊涂了,罗裙竟系在腰上!”秦缃这一打量,才发现语嫣是把裙子系在胸口处的,正如唐代《簪花仕女图》中所绘的抹胸襦裙一般。

        秦缃心中颇有些失落,她对漫地迤逦的裙摆情有独钟,倒觉得这抹胸长裙有些滑稽了,用她的话来说,刻意延长下半身,而缩减上半身,未免显得滑稽可笑。

        可规矩就是规矩,语嫣三下五除二将她裙子系好,两人便急匆匆朝广寒殿赶去了。

        广寒殿今日熏得正是银灰炭沉香,幽深细密而又清新醒神,绵绵不绝让人七窍百骸豁然开朗,有暖暖的意蕴如朝阳笼于全身,果真乃香中上品。

        从不曾焚香的秦缃连日来都被香料熏着,连着发梢指尖都带上了迷醉香气,她也有些喜欢上熏香了,此刻那袅娜飘升在殿中的香气似有形亦无形,不绝如缕,或明或淡,笼着垂手静侍在两旁的侍才掌事,四位堂主正襟危坐于楠木交椅之上,楠木各自浮雕连翘、菡萏、金菊、腊梅四季花样图案,以合惜春、望夏、梦秋、怜冬四堂之分,“仁德忠义”牌匾上饰以红绫,以示庄重。秦广神色肃然,银白鬓发梳得齐整,乌青蝉翼薄绡帽凛然肃穆,一身紫檀白鹤海牙长衫,外罩栗色绡纱对襟薄透开衫,不怒自威。

        四十几名掌事侍才皆如泥胎木偶,连咳嗽都不闻一声,一众下等侍女侍婢皆跪守在殿外,一字排开去,浩浩荡荡约摸百来人,亦俱是纹丝不动。

        秦缃还从未跪过这么久,更可气的是为了等一个太监,双膝早已酸麻,仿若无数虫蚁噬咬,直使她眉心紧皱,冷汗泅湿背心,黏在背上沤得难受,到底不像其他侍女受过严格训练,她已有些耐受不住,上身微颤,额头豆大汗珠颗颗滴落,在身前开出一朵深色的花来。

        语嫣余光瞥见她面色苍白、嘴唇焦枯,心急如焚,只得在广袖下偷偷掐她的手指。

        秦缃吃痛,差点就身板一软,歪了下去,还好她强撑神智,紧咬下唇,这才不致乱了阵脚。远远地看见慕幽静立在大殿幽暗一处,虽与他人为伍,却自有一股凌霄清傲之意,仿若绝壁幽兰,疏疏碧叶闲雅舒展,姿态清奇,气韵不凡。淡漠神色带着若有似无的温软,持着恰到好处的谦默。

        薄翳缓缓荫蔽日头,一阵清凉之风拂过,燥热烦闷驱散些许,两三只喜鹊落在庭前的梧桐上,并不出声,轱辘辘,轱辘辘,门外一辆赤羽华盖马车缓缓停稳,身后依仗牙旗随风而动,一声尖细清圆的通报坼裂天云,众人心中俱是一动——曹公公来了。

        曹公公咳嗽几声,扶着小太监的手步下辇来,一身黛蓝海牙纹长袍洁整如新,袖口绣着暗赭螺纹,右手苍白松弛的皮肉上挂着玳瑁珠串,高翎帽檐垂下两条驼色坠带,尾端串以绿松石,即算走动,坠带也纹丝不动。

        曹公公刚迈进内院,秦广领着众人不徐不疾迎上前来。太祖爷强笑道:“公公一路辛苦了。”

        他只疏远地笑笑,低声:“为皇上办事自然得鞠躬尽瘁呀……敢问秦家主子,这贡品可准备妥当了?”

        “不牢公公费心,这个自然。”秦广笑意渐淡,“已经备上马车了,只请公公过目点阅。”

        曹公公稍一思忖,一挥手,右手食指上的翡翠镶金戒指灿灿生光,“本公公还得加紧回去复命,秦爷向来谨遵圣命,此次定也准备周全,万无一失,本公公就不多此一举了。”语罢转身朝外走去,众人立马跪下,齐声:“恭送公公。”

        虽垂首跪候,但秦缃仍始终斜睨着曹公公,不曾想一个宦官竟权威鼎盛至此,连四大家族之首也要对他毕恭毕敬,俯首屈膝,看架势曹公公也不是头次与秦家老爷子打交道了,可那副架子却实在令人嫌恶。

        赤羽华盖车扬尘驶远,秦家上下一颗心总算尘埃落定,据语嫣所说,接下来便要静候十天半月,若贡香深得圣意,金银赏赐以车相运,绫罗锦缎张华结彩。但凡贡品有丝毫懈怠,秦家上下受牵连获罪不说,四大家族之首的名号也有可能被褫夺。

        秦缃是不知道这虚名有如何重要的,但四大家族却为此明争暗斗,刀光血影至始至终都如一片阴云笼罩。

        紧张的忙碌告一段落,怜冬堂一下子闲了下来,除了平时为秦家外售的香料包装外,倒也无甚他事,有了之前的教训,慕幽更是不敢让秦缃承接重任,只得让她帮着洒扫庭院。

        乾清院里植着两棵硕大的金井梧桐,枝干笔直粗壮,叶茂荫浓,青碧成趣,正值春末,新叶长成,落叶并不多,因此秦缃的工作并不繁重,倒是两侧的茶花花云堆绣,落英缤纷。

        这日,秦缃在井边往梨木桶中舀满清水,抬至院落中,以木瓜勺舀水浇洒在茶树上,晶莹水珠零落滚动,仿若水晶珠子,将一朵朵或白或红的茶花衬得愈发娇嫩可爱,金黄色花蕊中偶尔飞出一两只雏蜂,惊了秦缃一跳,一股清幽气息环绕不散。

        正当此时,院墙背后依稀悉索作响,沙沙地好似衣裙拂过花枝的声音,秦缃不以为意,只当是有别的侍女来了。可许久,那声音由远及近,愈发大了,根本不似有人过来的样子。倒像是有什么硕大之物。

        此刻院子中唯只剩下她一人,秦缃甚是有些胆怵,但也只得强装镇定,月白纱袖都被水给濡湿了,贴着皮肤冰凉入骨,一丝风摇得花叶晃动,更显阴凉,气氛有些诡异得可怕,墙后的声响突然停了,秦缃心里咯噔一下,一双长睫如鸦翅,在玲珑妙目中投下暗影,一动不动地盯着琉璃瓦墙头,生怕有什么从墙后乍然蹿出。

        倒是上次去百花幻境时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心上突然如压巨石,闷慌而压抑,手中的木瓜勺坠落,磕在桶边,溅起水声一片。

        天云微微变色,一对似要沁出血来的赤目仿若元宵佳节时的灯笼悬于院墙之上,目光如炬地盯着秦缃,她竟未觉丝毫恐惧,只是觉得好生熟悉,这双眼睛……竟似在何处见过?

        秦缃正自纳闷,泛着森森冷光的鳞片仿若精钢锻造的锁链,粗壮的肌肉令人毛骨悚然,直到那有力的尾缠绕在秦缃身旁的茶树上、抖落一地斑驳时,秦缃才反应过来。

        沉沉而熟悉的声音自心底升起:“缃儿,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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